叶沉渊端坐不动,一袭素袍如山巅的雪,白得冷清。阎薇抬头,看见珊珊日影洒在他的衣襟上,比春林外的雪杏更加灼亮,眼里的泪再也没有半点虚情假意,源源不断滚落下来。
“你知我想起了什么,潜哥哥?”她哭诉着,紧抓住叶沉渊的衣袖不放,“十年前,叶府外面的那片林子,杏花开得正艳,你留在亭子里读书,我围着墙根打转,只想着把你引出来,陪我玩一会儿。这时,小谢姐姐来了,拿着风筝,弄出呜呜的声响……”
泪珠滚过阎薇粉霞扑扑的脸庞,不沾染一丝痕迹,鬓角的蔷薇花似乎懂了主人的心思,随着她的哭泣,色泽也暗淡了下去。只是,她的心和泪珠一样剔透,知道在叶沉渊面前该怎样说,才能引起他的注意。
叶沉渊安静坐着,在阎薇一句一声的往事追诉之中,有了些微失神。她细细讲着谢开言以前玩闹的点滴小事,将自己放在了故事之后,存在的影子极淡漠。
“小谢姐姐是个聪明伶俐的人,逗得潜哥哥十分开心,潜哥哥记得她,也是应该的。小谢姐姐会做响鸢、跳秧马、拉皮影子,这些我统统都不会,只是姐姐她待我很好,闲暇时总是来教我做各种玩意儿,不像潜哥哥待我这样生分……”
阎薇越说越心酸,扣住叶沉渊袖口的纤指颤抖起来,她埋下头,哽咽着发不出声音。
长久的沉寂之中,叶沉渊回想了一遍叶府外的谢开言逗弄自己的种种行为,不禁怅然。夕阳光彩缀满他的衣袍角,蒙上一层暖色,他的面容也逐渐回升了和煦之意,不再是那么冷漠。
清而不冷,淡而不愠,正是十年前的叶潜对待阎薇的态度。阎家与他多有龃龉,很难入他的眼,但待阎薇,他却没有那么多的透骨厌弃——总归是十三四岁骄纵的女孩,坏不到哪里去。
阎薇等他十年,这话也不假,他在外征战奔波,她怜他辛苦,用骄横的脾气缠住父兄,央求父兄拨出一些兵力做后援,竟然奏得奇效。叶沉渊发动清边战争,与北理边防军相持不下时,阎正普为了安抚闹绝食的阎薇,被迫无奈提调出阎家军,从声威上给予了支援。北理随后撤兵,叶沉渊一举攻克三郡,肃清了边境。
“你不能这样待我……也不能这样待阎家……”阎薇跪伏在叶沉渊膝上哭泣,艳丽妆容凄苦不堪,反反复复说着压抑在心底的话。叶沉渊低眼看着她,墨黑发丝如水般倾泻在他的手边,和她一样委顿失色。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抚了一下她的头发,淡淡问道。
阎薇感觉到了他的软和迹象,扑倒在他膝上闷声哭着,动也不敢动。
叶沉渊见她哭得更加伤心,不禁又抚了手边的发丝一下。“哭了这么久,肯定是有所求。”
阎薇听着他冷静的声音,暗自咬了咬唇,闷声道:“我要殿下一句承诺——不再追加阎家之罪,善待阎家人。”
“既然唤我为殿下,需以君臣之礼进言。”
叶沉渊垂袖坐定,冷淡说了一句。阎薇会意过来,连忙放开他的袖子,退下阶台,立在金砖上匍匐行了大礼。“臣妾恭求殿下日后善待阎家,不再追责阎家失战之利。殿下若是应允,请唤进起居注令史,记录下殿下的言行。”
叶沉渊稍加沉吟,当即唤进令史,果然应了阎薇的诉求。究其原因,阎家势力已倾塌,独留的阎薇却是内廷之中按照礼聘诏书送进来的妃子,不可随便废黜。保留她,便是维护太子府现有的典范样子,没必要引起礼部的争议。
阎薇将叶沉渊的承诺散播开去,阎家上下齐齐松了口气。随后,阎薇要求父亲向病榻中的皇帝请诏,敕令叶沉渊补办纳妃的婚礼,遭到太子嫡派言谏的阻挠,理由便是备战之期,国费不可奢靡。阎薇料到会有这种遭遇,退而求其次,让父亲在告官放权之前拿到了皇帝的谕令:太子府阎良娣掌管后宫诸多事宜,并行统领六宫妃嫔。
华朝皇帝不曾立过皇后,内廷素来混乱,一直由太子府委派亲信主持着宫内的一切。齐昭容死后,这份职责落在阎薇肩上,也是情理中的事。叶沉渊从不关心后宫事宜,更不在意谁人出面把持内廷,主君既是如此,作为家臣的贾抱朴自然也不会反对阎薇这次的主张。
阎薇逐渐巩固了在府内的地位,倾尽心思清理后宫。
王潼湲应贾抱朴之邀入得太子府,历经一些曲折被下派到阎薇身边做了近侍女官,内心极委屈。阎薇掌权以来,不曾大肆欺压过她,暂且与她相安无事。
近六日闲暇时,王潼湲一直在教习府内小僮排演南翎巫祝舞蹈,十数人手持桃木流连在花园内,热闹管弦声传遍云杏殿宇。
阎薇坐着车辇从皇宫回转到太子府,听到音律声,皱了皱眉。“府里久不闻喜乐,她倒是过得快活。”一边扶着侍女的手,拖着裙裾悄悄走向花园。
王潼湲曼声歌舞,身边小僮用金砂涂面,穿着皮衣革裤,吼吼着向前。
阎薇看了一阵,脸上勃然作色。她本想趁机拿住王潼湲肆意嬉乐的话柄,没想到居然看到了巫觋拜神的舞蹈,而远在北理边境的谷口、沙台两役中,阎家军正是败在了这种类似的祭祀舞蹈军上。
“来人,给我狠狠掌嘴!竟敢触犯我阎家的霉头!”阎薇并不解释突然发作的原因,着实喊人教训王潼湲。
王潼湲急中生智,拔下头上金钗,刺伤两名围扑的侍女,见机会逃到了贾抱朴的花舍之中,寻求庇护。她说明原委,哭得泪水涟涟:“阎良娣容不下我,求总管替我做主。”
贾抱朴朝尾随而来的花双蝶使了个眼色,花双蝶会意,先行离开花舍,去了昭和殿安抚怒骂不止的阎薇。
这边,贾抱朴拢袖沉吟道:“王小姐跳的这折祭神舞,源于南翎旧俗,先前特地献给殿下观赏,殿下也未说过半句不高兴——只是,怎会和阎家军的失利扯上联系?”他皱着眉推敲,一边抬眼看着王潼湲。
王潼湲认真想了想,抹去泪水,回道:“总管说得不对,祭祀礼仪中的故事才是源自南翎旧俗,这种舞蹈却是我娘亲亲自编排的,更不可能诅咒到阎家战场的失利。”
贾抱朴听后心里猛然一跳,他按捺住神色问道:“王小姐的意思是指,这种巫神之舞确由王夫人编排,外人不可习得?”
王潼湲摇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娘亲曾在南翎居住,或许她教给了其他人,才将舞蹈流传出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