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阙皇城未经战火摧残,依然落得巍峨秀丽,皇嗣居住的商秋院内,搭建了流苏花架与秋千。雅致的雕花窗推开,正对着一间熏了暖香的阁子,不时透出铮铮金石之声。
随手拨弄凤首箜篌的是位美貌少女,她穿着杏红的衫裙,乌丝直披身后,映着雪白的肌肤,比秋花更加灼眼。洒扫侍从唤她继续拂尘,她听也不听,仍然随心玩弄着琴弦。
侍从念她终究是已故宗主袁择的爱女,没有多为难她,瞥了她两眼后就走开。
袁骊极喜欢在谢照院落里逗留,盘桓之处,总有惊喜引得她驻足观望。比如说花架下的那只秋千,用藤蔓装扮了,小黄鸟喜欢花草味道,还曾来这里唱过歌。更不提阁子里布置着各种精致的笔墨书画,偶尔翻一翻小盒子,还能让她看到扎得栩栩如生的草蜻蜓。
袁骊忍不住想,到底是谁,能这样得到二殿下的青睐,替她准备了一座女孩儿都向往的庭院。
转念想到二殿下的容貌,袁骊又禁不住颊飞红晕。
父亲叛乱,被农奴所杀,家里的钱银、田地、人口悉数收缴入宫廷,她自此落入奴婢的贱籍中。查封坞堡那日,外面的人向她嘶喊着什么,面孔极其愤怒。她吓得不知怎么办,正在危急时,一道凛然的身影驰马冲入,破开一众农奴,以严整声威平息了动乱。
马上的谢照说得十分清楚:“罪不及家人,袁小姐既是玉叶出身,需给她留得一份尊贵。”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有粉面谢郎之称的二殿下向来怜悯弱者,尤其善待孤苦无依的女孩儿。她蒙受他这一次援救,将他放在了心尖上,只想着与他多相见。
巧的是,当今新任国君似乎懂了她的心思,特意擢派她到二殿下的院子里做洒扫婢女。
不成曲调的箜篌声似乱入飞涧的流水,终于让按捺不住的李若水提裙冲了进来。
袁骊慌忙行礼。
李若水近期正在苦练皇后礼仪,最看不得别人在她面前快活。她挑剔地看了袁骊一眼,冷哼道:“衣衫也不会穿,头发也不会梳,不知学着谁了,装成千金小姐的样儿。”
袁骊撅嘴,横过去一眼。李若水生气,抬手要打,手腕已经被来人抓住,袖口的丁香花气息直透出来,渲染了清丽的秋景。
李若水转眼笑道:“阿照哥哥。”
谢照放下李若水的手腕,淡淡道:“我说了,不准为难袁小姐。”
李若水拉住谢照的衣袖,娇嗔一番,眼见他的脸色仍是淡淡的,哼了声,推开袁骊就跑了出去。
袁骊施礼:“多谢二殿下。”
“退下吧。”谢照径直走向主厅大门。
“二殿下等等!”袁骊急忙唤住了谢照,递过去一只草扎的蝴蝶,小声说,“瞧瞧这个,喜欢吗?”
谢照回头看了看袁骊手上的小玩意儿。
蝴蝶翅膀用打薄的绢布绷着,迎风微微颤抖。
“哪儿来的?”谢照遽然变了脸色。
袁骊怯怯说道:“昨儿天黑,我见二殿下在阁子里弹箜篌,就站在院外偷听。公主却说我对二殿下不怀好意,将我拉到偏殿,打了一顿掌心……我正躲在柱子后哭着,一个穿乌衣的姐姐走过来,给我这只草蝴蝶,还逗我开心……我对她说二殿下的屋里也有许多的草蜻蜓,惹得我羡慕,姐姐就手把手教我扎这些小玩意儿……”
谢照一把抓住袁骊的胳臂,急问道:“她来过这座院子吗?”
袁骊怯怯点头:“她看了窗子一会儿,才走的。”
谢照转身就朝外走,走了几步,猛然又想起此时的光景已经不是昨夜,再也找不回那个人的影子了,不禁颓然靠在了门口。
袁骊终于明白这满院的花儿满屋的珍奇是为谁置办了,将嘴唇咬了又咬。最后她走上前,牵起谢照的袖口,轻轻拉了拉:“我想那位姐姐肯定是个有心人,怕与二殿下相见,惹得二殿下伤心,所以才不声不响地走了。谢飞叔叔不是对二殿下说过,‘徒留伤感,不如不见’么?所以谢飞叔叔也没有告辞,就离开了皇宫,只托我好好照顾二殿下。”
她拿出谢飞委托转交的书册,送到谢照面前,说道:“谢飞叔叔将毕生研究的心血记入这本册子里,单独留给了二殿下。还说过,大约一月后,郭果小姐就会押着谢族地下钱庄的资财入北理,助二殿下重新修复国力。”
谢照怅然道:“我只想追随他们而去,不当这什么二皇子。”
袁骊想了想,说道:“可是二殿下也必须要有担当啊,谢飞叔叔说了,二殿下生在这座宫廷,就是不容更改的身份,走到哪里,都无法割舍掉与北理国的血脉联系。”
担当,又是担当二字。
谢照看着逐渐高升的秋阳,看着光彩洒落在那些花枝藤蔓上,心底无端变得空落起来。十一年前的谢一,如同朝阳一般夺目,如同春花一般美丽,他总是替她梳好发辫换好衣衫,目送她远去完成早礼仪式,那时的他和她,还没想过此后的磨难,需要他们共同承担起来,甚至是放弃一些原本拥有的东西。
叶沉渊指定的合约条件,谢照是明白的。最终,那人夺走了谢一,谢一也必定会遵守条文,终生不踏上北理国土一步,以求免除干戈。最终,他必须担当起皇子的责任,继续留守着北理宫廷。
可是一年一年过去,他都无法见到谢一的面啊,那些笑过的场景、说过的话,难道还要继续化作记忆陪着他吗?
谢照背对袁骊扶住了院门,不想流露出任何伤感的模样。
袁骊将草蝴蝶翅膀抖动一下,扑闪在谢照眼前。“二殿下,我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让你开心,可是我想,人这一生会不断地告别亲人和朋友,还有很多都来不及说上一句辞别话儿。既然知道要伤感,不如放手不见面。我的父亲,在公主大婚那天早上离开我,到了晚上再也没有回来,其实也是这样的……二殿下你看,我还能笑得出来,因为这以后的路,要靠我一个人走完呀。”
谢照转头看了看袁骊的笑脸,透过她的眉目,仿似又看到了一抹灵动而活泼的影子。他摸了摸她的头发,无声喟叹。
伊水河畔,金漆龙舟昂首伫立。
谢开言骑白马而来,穿过草木深深的山道,径直踏上渡口。
聂无忧站在舟首,着锦衣束玉带,玉容生光,再也不复当年的温润模样。可是对着他的谢开言,乌衣举风,肤白如昨,仿似从未经历过十一年的变乱,就这样骑着马从乌衣台冲出,带着一阵明光跑向了他。
他知道,那是记忆中的印象,飞扬而狡黠的谢一,在他心里烙下了印。除此以外,他必须持礼相待。
谢开言翻身下马,施礼道:“见过陛下。”
聂无忧忙道:“千万不可这样生分,你就像我的亲妹子,见不见礼都是一样。”
谢开言依然恭敬说道:“离开北理前,我有两句话想进献给陛下。”
“请说。”
“北理巫觋风气浓重,民众大多愚昧,陛下不能急除这股风气,动摇了民众根本。可广办学堂,徐徐教训他们。”
“这个自然知道。”
“陛下兼爱各族民众即可,无需更国号为翎。”
聂无忧有些惊讶。
谢开言坦荡地笑了笑:“当初立盟约助陛下取得北理时,叔叔多有不愿之心,我为了安抚他及一众跟随者,才打出改建国号的旗帜,这样,也能便于聚集一批南翎流民。现在各族民众融和在一起,深得陛下的宽和仁爱,再区分国界,实在是无必要之事。陛下开创新国,勤劳理政,已达成我的心愿。就此,我愿陛下圣体安康,一世推行仁政主张,将恩慈之风秉持到底。”说罢,她弯腰深深鞠了一礼,长唤道:“望陛下记住此时,记住我的心意。”
聂无忧上前扶着谢开言的手臂,应道:“必然记得。”
谢开言微微躬身,牵马退向渡口。
聂无忧唤住她:“妹子,我其实舍不得放你走——你懂么?”
谢开言施礼应道:“陛下与我同处在一个个风尖浪口,为了各自的担当,选择了不同的路。既然选了,应无理由后悔,只能一肩应承下去。其他琐事,陛下不必考虑。”
她站在河岸微微低头示意,聂无忧下令开动龙舟,远离她而去。
谢开言骑上白马,慢慢朝着华朝大陆走去。马蹄散漫而行,她也不催,一路随意看看四处的风景。到了宁州边境时,她便多了一位陪同。
谢飞叔叔驾着一辆青幔马车在等着她,眉目鬓发竟然染遍了霜华。她催马疾驰过去,来不及问什么,他已坦然说道:“叔叔快要走了,来陪你最后一程。”
谢开言的眼泪瞬间落下。
谢飞执起她的马缰,缓声说道:“生老病死是常事,你不用伤心。我的心愿已了,又能看着你堂堂正正地走回来,心底很是高兴。再朝南方走下去,我就能回到乌衣台。我只后悔,不该把整个谢族的规训压在你的身上,让你活得很不畅快。”
谢开言坐在马上无声流泪。
谢飞多次劝慰,终于使她忍住了伤痛。两人结伴而行,历时十天,走进了汴陵。
汴陵风光秀丽,莲花河畔祈子树上,依然挂满了五色香包,一道道氤氲的雾气充斥着整条街道。
谢飞环顾左右,长叹道:“太子的治理手段果然不一般,我们一路行来,只看到百户殷实城镇富足的好光景,还从来没见过哪一处稍稍流露出颓败气,更不说这汴陵。”
谢开言并不应答。
谢飞淡淡道:“有心事?”
实际一路上谢开言都有心事。
谢飞显然懂她:“我如果去了,你不准跟来。我已在郊外焚香告祭天地,免除你谢族族长一职。我既是刑律堂长老的身份,说出这句话后,即刻就能见效。”
谢开言仍不语,面色始终木然。
谢飞又道:“我知道你不大甘愿回到太子府中,但你现在身份干系十分重大,稍稍踏错一步,便会引得太子动怒发兵。太子向来目空一切,言出必行,大概也只有你才能稳住他,劝得进一些合适的国策建议。”
谢开言回道:“我不愿受他的条文法理束缚,我想接娘亲回到乌衣台。”
谢飞沉声道:“那也必须是在两国和平不起干戈的大局下,才能满足你私心里的愿望!”
他并非是故意这样强压着她,只是他太了解她的心结不易解除。比起她以死谢罪全族亡灵的结果,他宁愿推着她一步步走进太子府,至少在他死后,她能衣食无忧,能规劝太子行善事,造福两国子民。
谢开言无奈应道:“好罢。”她慢慢走向王府那条路。
谢飞又牵回她的马缰,吩咐道:“听我的话,先去太子府,至少要让太子看得出,你是以他为重。”
东街太子府之前的商道,风车哨子、火炉铜笛声此起彼伏。谢开言见人多,下马穿行街道。走上玉石街后,四周境况就落得安静起来,远远可见一座巍峨府城屹立于前,用金漆朱红大门勃发出威严气象。
大门紧闭,不留一人。
谢开言牵马转到西侧,门户依然未开。她想了想谢飞叔叔的督促,又不便离去,只得再转到第三处偏门。两名华衣值守侍从一看到她的面相,双双吃了一惊,过后瞥到一旁白马的徽志额饰,他们猛然清醒过来,施礼道:“见过太子妃,快请。”
谢开言看明白了,太子府的人并不知道她仍活着的消息,或许,叶沉渊并未传回任何飞信,告诉府里她将回来的事情……她寻思着,是不是来错了?
一道颐指气使的女声从后方传来:“给我关上所有大门,都退到阁子里去。”
两名侍从正迟疑不定,盛装打扮的阎薇已经转出了身形,拖着明丽的裙幅,徐徐走上台阶。她招招手,从阎家跟随来的亲信们忙冲上前砰地一声关闭两扇门户,将谢开言阻隔在外。
侍从惊惶道:“娘娘千万使不得,她,她可是太子妃啊!”
阎薇冷笑:“太子妃又怎么了,只要是做了华朝的公敌,人人得而诛之!更何况我又不曾杀了她,只是要她认个错而已!”
尽管阎薇把持太子府后宫已久,在禁内也有一些势力,那两名侍从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他们想扑过去抢开门,阎家亲信一拥而上,将他们反绑着拖走了。
“姐姐你听到了么?薇妹可不曾有意为难你,只要你认个错,在我阎家万数忠骨坟前烧炷高香,我就好好给你打开这扇门,接你进来。”
阎薇慢悠悠地说着,自然不知墙外的谢开言拉着马已经走开了。白马极通人性,认得熟悉的门户,低头咬住谢开言的肩衣,不肯再动一步。谢开言无奈,只得转身站着,隔墙听着阎薇继续呼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