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清岑再次出乎他的意料,抬手将那条蛟龙拽高了一点,从容应答道:“不是有它么。”
贺连双手握着法杖,思索片刻后又问:“但它是一条青蛟,哪里抽得出龙血?”
话音才落,天外密雷涌动。
就在那弯冷月旁边,积累了数道雷霆之剑,雷光轰隆乍响,地上的青蛟也跟着一激灵。
清岑松手放开蛟龙,苍穹雷火铿然翻滚,直奔着青蛟冲了下来,转眼就要劈中它的犄角。
“历完天劫,它就是一条青龙了。”清岑道。
贺连本以为自己见多识广,此番参战也没当一回事,然而短短数天不到,他的眼界被一再拓宽。
比如现今,他在这一刻方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能轻易更改旁人的天劫时辰,强行将一条青蛟变成一条青龙。
那雷光暴劈数下,没过多久就杳然无痕,历劫本是九死一生的事,尘埃落定后,这条青蛟也气息微弱了。
不过它现在已经不是青蛟,而是一条历劫完毕的青龙。
单看犄角和爪子,还是和纯血的龙不太一样,不过眼下已然挑剔不得,只要有龙血,解开玄术就能容易得多。
早在方才地裂的玄术袭击过来时,魔城的城墙已经有了缝隙,兵临城下时再使用冲撞术,破城几乎不费什么功夫。
但是墙上群聚魔怪无数,积累了阴翳的瘴气,那瘴气和雾色连在一起,两下便能迷花眼睛。
宁瑟提剑站在护城河边,仰头望向城池之上,芷娟手拿九环刀站在她身侧,忽然开口道:“随我来。”
宁瑟响亮应了一声好,也没有问她们要去哪。
半空架起七八座天梯,已有天兵率先冲上去,流风愈加萧瑟寒冷,惊潮拍岸波涛如怒。
魔族仍在挥刀大斩,整座城墙却摇摇欲坠,倾颓已是形式所趋,击撞石墙的阵法却没有懈怠,砖瓦一个接一个地砸下来,堆在护城河之外,仿佛陡然簇起的峰峦。
芷娟带着两路人马,从城墙边沿包抄而上,宁瑟跟在她身后,剑下疾风刮出呼啸声响。
因着左右两边都有天兵攻来,城墙上的魔族不得不分拨两列,但因这一局走的是个障眼法,左边的进攻乃是虚张声势,右边的袭击才是实打实,那分拨的魔怪就有些招架不住。
第一个跃上墙内的天将,正是提着九环刀的芷娟。
宁瑟紧随其后,翻身跳过墙沿,刚好有魔怪挥刀闪现,即刻被她斩于剑下。
魔城内遍布高低房屋,街道却仿佛肃清了一般,瞧不见半个人影,城中央立着数座绞刑架,其上悬挂着来不及风干的尸首,一眼望过去,已是压抑至极。
“那是天兵的尸骨。”芷娟道:“等我们攻下这座魔城,第一件事就是安葬他们。”
这话一出口,城中似乎传来一阵诡异的歌声。
那声音的语调极轻极柔,仿佛秦淮红楼的歌姬,唱罢添香染豆蔻,当空的风也缓和了许多,夹着清浅的脂粉香气,缓慢落地生根以后,像是从风中伸出手来,牢牢缚紧他们的双腿。
那歌声唱道:“何处可为家,何处可安葬,斯人已生往,衣襟泪满裳……”
眼前景象交错重叠,不再能看见空无一人的魔城,倒好像置身于灯火鼎盛的琼楼玉宇,些微的浅吟酥软了骨头,隔着一道锦绣屏风,床帐如烟似雾。
窗外有朦胧细雨,敲打在花叶翠枝上,仿佛一曲冗长的芭蕉秋梦。
远处有美人披纱而来,柳腰桃面,杏眼迷离,云鬓斜插琉璃簪,耳畔轻摇珍珠环,一双藕臂比雪更白,红润的唇角边挂着欲拒还迎的笑。
“公子……”那美人抬眸看她,柔声婉转道:“妾身等候公子已久,公子不想进来坐一坐吗?能侍奉公子乃是妾身的福气,只要能让公子高兴,妾身做什么都可以。”
这话说得有些直接,她又抿唇轻笑,更显得惹人注目。
宁瑟环视四周,没多看她一眼,隔了半晌又问:“你在叫我吗?”
“公子哪里的话,这里不是只有您和妾身吗,哪里还有别人呢?”
美人低头娇笑一声,缓慢理了理挂在身上的薄纱衣裙,那薄纱几乎轻如蝉翼,迎着灯火泛起浅白的珠光。
宁瑟活到这么大,还没有哪个姑娘在她面前这样做,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刚想伸手拿剑,却发现剑不在身边。
宁瑟仔细想了想,好像除了清岑以外,她没有和任何人甚于亲密过,这是不是说明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相当洁身自好的人呢。
手指触上易.容面具,宁瑟微感惊讶地发现,自己此刻还是带着面具的,那这样看来,这位姑娘不仅胆子很大,她的审美也很特殊么。
那美人并不知道宁瑟的腹诽,抬起玉足又向前走了一步,身姿袅娜如水妖一般,并且张开双臂面朝宁瑟,邀请的意味不言而喻。
“公子有所不知,妾身等您很久了,这里也没有别人,只有您和妾身啊。”那美人眼波流转,仿佛喝醉了一般,脸颊露出浅红的酡色。
她微微弯腰,长发从肩头垂下,眼角眉梢尽是娇媚,怎一个美字了得。
凭栏吹来一阵暖风,杨柳缠绕生根,墙角半开几朵芍药,绯红的花瓣迎风招展,格外引人垂爱。
桌上还有金樽美酒,酒水澄明如仙池,哪怕屏住呼吸,都能感受到酒香四溢。
真是好一个温柔美人乡。
假如宁瑟是个货真价实的糙汉,那么此时可能已经就范,可惜她不是。
宁瑟端详她片刻,只见她抬眸与自己对视,脸上讨巧的娇笑只增不减。
“公子,错过妾身,你也找不到别人了。”那美人柔声道。
这话不太中听,宁瑟的目光忽而一凛,接着评价道:“你脸上脂粉抹得太多,衣服也不合身,如果执意继续下去,肯定揽不到什么生意。”
说这话的时候,宁瑟自知有些刻薄,但她假想了片刻,又觉得倘若是她哥哥殊月在这里,指不定要比她刻薄上多少倍,于是这番话她就说得心安理得。
然而美人闻言,却泫然欲泣,梨花带雨地唤了一声:“公子……”
“叫公公吧。”宁瑟抬头看着房梁,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格外冷漠地开口道:“虽然我现在是个糙汉,但是并不能满足你,你还是叫我公公吧。”
房梁上镶金嵌玉,雕画了无数生灵,乍看上去很是富丽堂皇,宁瑟却觉得自己神游太虚,不知眼下身在何方,她沉思了好半晌,脑中忽而一霎清明。
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方才不还是在魔城内打仗么,然后就听到了歌声,随着那阵歌声,好像面前的景象全部都变了。
“公子,妾身还能做别的,只想求得您的怜爱……”那美人渐行渐近,眼看就要来到她身侧。
灯火虚浮,映出重叠的幻影,美人缓慢抬起手,摘下云鬓上的发髻,三千青丝随风散开,像是倾泻的黑云一般。
“你是活在幻术里的怨灵么?”宁瑟睁大双眼直视她,仿佛能从她的脸上瞧出一个窟窿来,“按理说,你应该没有身体才对,这个身体是从哪里来的,自己画出来的吗?”
美人的脸皮僵了一瞬。
“怎么才能出去?”宁瑟锲而不舍地追问:“再给你画一张脸吗?”
尚不等美人回答,宁瑟已经兴冲冲道:“你喜欢什么样的脸,我这种带刀疤的你有兴趣么,还可以画七颗痣,添在额头摆成北斗七星的样子,在凡界这可是大吉的面相。”
那美人眼珠空洞,不再回答宁瑟的话。
宁瑟上前一步,从头上取下竹木簪,用簪柄轻碰那美人的脸,却不料她的脸竟像是画皮鬼一般,簌簌脱落了下来。
地面上下摇晃,幻术眼看就要失效。
宁瑟在最后一刻打量她,只瞧见一堆散乱的白骨架。
面前的场景全部变黑了,方才的温香软玉,锦绣罗帐,仿佛只是南柯梦一场。
宁瑟猛然转醒,眼前又是昏黄灯火,黑甲城墙。
她侧目遥望,发现只有她和芷娟耳清目明,身旁的其他天兵已然昏昏欲坠,眼底满是一片不堪入目的浑浊。
宁瑟伸手拽过一位天兵,猛地前后摇晃他,“千万别相信幻术,睁大你的双眼,少年你现在站在魔城里啊!”
可惜他根本听不见她的话。
魔城中传来“咯咯咯”的笑声,宁瑟这才发现,那声音的主人竟是方才那位万年老妖。
“你的同伴,此刻都沉醉在温柔乡里,即便是虚无缥缈的幻术,他们也舍不得醒来。”那老妖道:“无论男仙还是男人,终归逃不过我的幻术……”
话音未落,芷娟已然目光复杂看向宁瑟。
宁瑟刚准备反驳万年老妖,就感受到了芷娟欲言又止的目光。
诚然,宁瑟装扮成了一个糙汉,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没有掉入幻术所营造出来的,那种防不胜防,又不可言说的温柔陷阱。
她急着和芷娟解释,一不留神就有点口不择言,顺嘴说了一句:“副将军你别误会,我看到幻术里的漂亮姑娘了,但我更喜欢美少年,所以就没上当。”
这一番话下来,竟让芷娟无言以对。
宁瑟哈哈干笑一声,连忙岔开话题:“我有办法破解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