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王忠嗣彻夜未眠,他左思右想,考虑此次进军吐蕃的意义何在。若说报复吐蕃人的话,连下多玛羚羊两城,目的已经达到。剩下的石堡城虽然在计划之内要攻下此城,但其实意义并不大。
且不说目前攻击石堡城的时机实在是糟糕之极,就算能攻下石堡城又能如何?扎陵湖和鄂陵湖旁的这三座城池距离大唐太远,除非朝廷想灭了吐蕃国,一鼓作气往吐蕃腹地打过去,否则拿下这三座城池也无法守住。物资补给的困难以及吐蕃人的反攻都会让唐军迟早被迫撤出这里,而付出巨大伤亡的代价拿下这三座城池明显是拿士兵们的性命开玩笑。
王忠嗣此次率军攻打吐蕃本就并非出于衷心,而是被迫应命。朝廷既是要教训一下吐蕃,那么此时教训的目的已经达到,王忠嗣认为自己或许该重新考虑一下是否一定要攻下石堡城了。但王忠嗣明白,自己不能独自决断此事,太子殿下派人送来的密信中说的很清楚,要自己小心行事不要让李林甫和杨国忠攻讦的把柄。所以,即便是退兵,也要说服朝廷的许可,特别是陛下的首肯,那样便确保万无一失了。
深思熟虑之后,王忠嗣于多玛城中连夜写了一份奏折,希望能说服玄宗同意自己的想法。
奏折上详细的说明了目前的情形,以及攻打石堡城的弊端,奏折中言:石堡城得之与国无益,失之与国无损,况石堡城云集吐蕃重兵七万,力攻虽可下,但必损将士无数。以数万将士性命,换吐蕃一城,岂非本末倒置。祈陛下深思,准臣率军回归积石山大营。待审时度势,机会成熟,一举夺之。
奏折中可谓苦口婆心,希望能够让玄宗好好的考量此事,作为一名大唐的重臣和领军的高级将领,王忠嗣可谓掏心掏肺,一切从大局开始考虑。正因为不出于私心,王忠嗣才敢写这封奏折。他相信,以玄宗的英明该明白目前的情势和自己的苦心,一旦玄宗认可,那么退兵之举便不会受到李林甫和杨国忠的攻讦。于公于私都是最好的结果。
次日,王忠嗣上奏朝廷请求撤兵的消息便在军中高级将领中传开了。王忠嗣也并不打算向他们隐瞒。大多数将领都对王忠嗣此举持赞成意见,但也有人不太认同,认为王忠嗣此举有欠考虑,或许会招致朝廷的责怪。为了此次出兵,朝廷花费了巨额的军费,为河西陇右两军更换了大量全新的甲胄武器,提供了更多更好的物资协助,便是希望能拿下两湖三城之地。而现在王忠嗣居然要草草收场,这岂是朝廷说希望的。
李光弼便是持此观点的人之一,他求见王忠嗣,希望王忠嗣能立刻派人将奏折追回,否则必会招致陛下斥责。但王忠嗣坚决不同意,斥责李光弼道:“光弼,你跟随我多年,难道不知本帅的性行?即便朝廷责怪,本怪也要将这番到底告知陛下。这次作战本就是得不偿失的冒失举动,我们不能再错下去,此时撤兵乃是最佳的时机。”
李光弼叹息道:“大帅,末将不是说你的判断错误,而是为了大帅您着想。你我皆知此次对吐蕃作战的内中缘由,光弼只是不想让大帅被人因此指谪罢了。”
王忠嗣摇头道:“陛下会明白我的苦心的,陛下一旦首肯,他人奈我何?”
李光弼无言以对,作为王忠嗣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李光弼不能太过反驳王忠嗣,只得暗自叹息,祈祷自己担忧的情形不会出现。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在王忠嗣的奏折送往京城的第二天,多玛城王忠嗣大军中的另一份奏折也送往了去京城的路上。这封奏折是出自陇右军行军司马董延光之手。这位董延光领着右路军辖下的前锋军一万兵马,是在陇右军中的老资格的人物。此人原是一位骁勇善战的猛将,在陇右军中屡立战功。但对于王忠嗣一力提拔哥舒翰等一批年轻将领的举动,董延光早就心中不满。哥舒翰原本只是军中一名副将,短短几年之间便被王忠嗣提拔为陇右节度副使,董延光自认为功劳不比哥舒翰小,却被王忠嗣无视,这么多年只是个行军司马,职位反在哥舒翰之下,这让董延光的心中的不满开始堆积。
因为心中有疙瘩,董延光索性怠慢军务,以此表达不满。王忠嗣为此居然在众将面前点名批评董延光,让董延光颜面尽失。董延光知道,自己在王忠嗣手下是别想有任何升迁的可能了,于是在某次回京休假时,主动去拜访了李林甫,希望能通过李林甫让自己的处境有所改观。李林甫当然喜出望外,他正需要在太子党的王忠嗣辖下安插自己人,眼下董延光主动送上门来,岂非是一件梦寐以求之事。
在一番考察之后,李林甫和董延光便开始暗通款曲。李林甫许诺董延光,他已经同安禄山说好,在恰当的时机,调董延光去安禄山所辖的河东节度去任副节度使。但需要董延光有所“表现”。
这一次董延光随王忠嗣大军和吐蕃作战,无疑便是一个极佳的表现机会。董延光在得知王忠嗣向朝廷请求退兵之后,立刻写了这封奏折给政事堂。董延光的奏折中所说的情形和王忠嗣的截然相反。种种不利因素在董延光的奏折中都成了有利的因素。大军中的粮草柴薪不继的情形,在董延光的奏折里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主帅的畏敌惧战以及懦弱无能。
董延光甚至拟定了一份作战计划,声称按照此计划,只需要五万兵马便可拿下石堡城。作为一名带兵作战多年的将领,董延光的这封计划倒也细密具体,看上去颇为可行。这更进一步的衬托了王忠嗣的无能之举。
两封奏折一前一后,被快马送往京城。一场轩然大波也将因为这两封奏折而起。
……
野牛城中,战事之后的建设正如火如荼的展开。刘德海在占领野牛城的第二天便带着两千多匹驼马和五千后勤兵马回雅州运送建设物资前往野牛城。野牛城所在之处能用的物资只有大量的沙土和少量的树木,这不足以支撑加固野牛城以及在盐湖建立土城驻军,乃至在野牛城周边设立烽燧的需求。所以需要从剑南运送大量的物资前来。
工程量是巨大的,野牛城的加固工作倒也罢了,在盐湖之地乃至沙漠之中建立土城和烽燧这可不是一般的难。但好在王源手头人力足够,俘获的吐蕃俘虏中有不少工匠,会用金川河下的黏土泥浆和沙土拓出坚硬的沙砖,这些沙砖晒干后硬度还算不错,倒是为王源解决了很大的问题。
数万士兵和数千俘虏辛勤的劳作着,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盐湖旁边建立了一座里许方圆的小型堡垒。堡垒可以容纳三千人居住其中,作为挖盐的基地,基本雏形已经形成。通向三十里外的野牛城的道路上也被沿线每隔五里设置了沿途的补给站,便于在路途上进行补给。同样的补给站在野牛城通向雅州的近百里沙漠沿途也建立了数十座。储备大量的清水物资供进出沙漠的驼队进行补给,并且成为沿途的行进的标识。
在盐湖西方延伸到野牛城西南一带横跨六十余里的地界,建立了三十几座烽燧堡垒,每处驻扎五十名士兵。主要的目的用来警戒吐蕃兵马,防止他们突袭野牛城。五六十里之外,一旦发现敌踪,这些烽燧便可发出示警的信号,将敌军的数量方向告知野牛城中的驻军。要么提前撤离,要么做好迎战准备,便可有提前的筹谋了。
野牛城的绿洲上,沿着金川河沿岸,二十余座炒盐作坊建立了起来。为了防止污染金川河这个宝贵的水源。这些作坊都建立在靠近沙漠的边缘地带,制盐后的污水都将被排入沙漠之中。王源让刘德海在剑南山地中挖掘了大量易于成活的树木运到绿洲之地栽种,虽然知道这些树木未必能全部成活,但只要能成活一小部分,便可成为抵御风沙侵袭绿洲以及改善此处环境的法宝。
一个多月时间,王源一直呆在野牛城中忙碌,一个月的时间便足以让他白皙的皮肤变成了古铜色。但越是忙碌,越是整个人却精神奕奕,因为看着自己心中规划的蓝图在一点点的实现一点点的成型,王源非常的开心。整个规划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成型,但有了好的开头,一切都将变得顺理成章。
十一月初八,对王源而言,历史性的时刻即将来临。盐湖的第一批盐即将开挖,然后被运送至野牛城提纯,最后被打包运出沙漠。王源全程参与所有的过程,他要亲自见证这对自己非同寻常的一刻。
第567章 黑金
盐湖之东,白茫茫的盐滩上,王源站在盐湖旁边的沙丘上,面对着垂头丧气站在盐滩上的两千多名吐蕃俘虏冷目扫视。这些俘虏们这一个多月时间搬砖垒墙造屋运物累得半死,一个个眼中灰暗呆滞,毫无生机。
这种奴役俘虏作为苦力的方式虽然有些残忍,但王源早已不再计较这些细节。这年代的规则如此,既然生活于此,便要适应这个严酷的规则。但王源不想让这些俘虏毫无希望的生活,即便是沦为奴隶苦工,王源还是希望能给予他们一些希望和激励,给与他们自我救赎的机会。这样其实也能提高效率,不至于让这些人失去了生的希望而自暴自弃,宁愿去死也不愿卖力干活。
王源咳嗽一声,高声道:“尔等为我大唐兵马所俘,便为我大唐之奴。这一点相信你们自己都心里清楚。既为奴婢,便要完全听从号令,否则便是死路一条。但本帅并不想要你们去死,箭雨你们这一个月来的表现,本帅很是满意,所以本帅今日要给你们一些奖励。”
众俘虏纷纷交头接耳起来,不知道这位剑南军大帅说的奖励是什么。
“都给我闭嘴,安静听大帅训话。”赵青高声喝道。
众俘虏忙停止说话,仰头看着高高在上唐军主帅,等着他说话。
王源高声道:“尔等为我剑南军做苦役,乃是你们于我大唐为敌的惩罚。但这惩罚有个限度,本帅绝不想你们死在本帅手里。本帅知道,你们也有父母妻儿,也想活着回到家乡和他们团聚,所以本帅给你们和他们团聚的机会,你们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
众俘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唐和吐蕃作战,所抓获的俘虏几乎都是相互砍了头颅请功。这些人被俘虏的那一天便对活着回家不抱任何希望了。但现在这位唐军大帅居然说还有活着回家的机会,难道是在做梦?
王源伸手指着茫茫的盐碱滩道:“你们看到这片盐湖了么?这便是你们的机会。只要这片盐湖下的盐被挖掘干净,便是你们的回家之日。”
众俘虏呆呆的张着嘴巴,原来这便是唐军大帅给予自己的希望。很多人眼中带着绝望。这片茫茫盐湖,方圆数十里之地。要全部挖掘,不知到哪年哪月。
“这盐湖虽然很大,但总有挖完的一天。我个人预计是五年时间挖完这里,那么五年之后你们便可回家了。要知道数千人一起开挖,速度是非常快的。而且如果你们努力干活,三年内挖完,那么三年你们便可回家。又或者你们偷懒懈怠,十年八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都挖不完,那么你们便二十年三十年不能回家。这片盐湖便是你们的回家之路,能否快速的走上这条路,便看你们自己了。”王源高声道。
“五年时间,挖的完么?”
“好像挖不完吧。”
俘虏们小声的相互询问着。这既是个希望,也是个挑战。这么一大片盐湖,一眼望不到边,看着都让人绝望。
“挖的完,这位大帅没撒谎。我们两千多人一起开挖,一天起码挖掘出方圆五十步之地。只要大伙儿肯卖力,三年时间便可挖掘完。若这位大帅说话算话,我们拼上几年的时间,便可回家了。”一名俘虏低声道。
“当真?那可太好了,若是能回家,我不眠不休的挖个三年也不冤。但不知唐人说话算不算话。”
众俘虏相互小声的交谈着,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又担心这一切都是谎言。
一名俘虏鼓足勇气叫道:“我们怎知你不是在骗我们?到时候你不放我们走,我们岂非白忙活了。”
刘德海大声骂道:“你们这群东西,大帅好心给你们机会,你们却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真可恶。你们当我们大唐上国之人都像你们吐蕃人那般言而无信信口开河么?一群狗东西,将大帅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王源微笑摆手道:“不要骂他们,他们有此怀疑也是正常的。我只能说,我只给你们机会,能否抓住看你们自己。你们只能碰碰运气试一试。难道本帅还要对你们赌咒发誓不成?若你们不愿赌一赌运气,你们也可慢慢的挖,挖个三五十年也没关系,只是到那时你们当中是否有人还能回家见到亲人,或者是死在这片盐湖之中,便不得而知了。总之你们记住,这片盐湖什么时候挖完,什么时候本帅放你们回家。”
众俘虏默然不语,心中其实已经不得不信了。而且即便不信又能如何?生还希望就那么一线,难道还要放弃不成?
王源朝刘德海摆摆手走下沙丘,刘德海拱手应命,开始训读定下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