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吃惊的看着王源,结结巴巴的道:“你是……你是说,朕……朕的错?”
王源道:“臣此言或许是冒犯,但陛下应该直面此事。陛下若不下旨杀封常清贬高仙芝,而是相信高仙芝和封常清的守御之策,焉能有今日?那潼关易守难攻,叛军一路攻杀而来,气势正盛。安禄山苦心经营了那么多年,手下的兵马都是精锐之兵,岂是一般兵马可档?鉴于此,高仙芝和封常清才定下坚守潼关之策。但陛下却对他二人产生猜忌,命高仙芝出战潼关,这可是犯了兵法之大忌。诚然,高仙芝确实说话过于耿直,但他是经验丰富的领军之帅,陛下对于领军之事有知道多少呢?陛下杀封常清贬高仙芝便是自毁长城之举。”
玄宗呆呆的看着王源,他想发怒,却发现自己根本怒不起来,他想承认,却又没有勇气承认是自己的错。一时间甚是尴尬。
“臣说这话不是要指谪陛下什么。我只想告诉陛下,陛下是大唐天子,能御臣而未必能御兵,高仙芝是将帅之才,他的本事便是领军打仗。陛下不去尊重能打仗的人,反而要替他们出主意,这岂非是用己之短强人所长?陛下最应该做的便是给领军之将自主决断的权力,而非横加干涉。所以,潼关之战败了。那也不是哥舒翰李光弼的错,那还是陛下你的错。陛下刚才问什么原因导致了如今的局面,臣认为陛下应该好好的想想,而非问臣下这个问题。”
王源已经尽量用舒缓的语气说这些话,但尽管语气舒缓,这话的份量还是相当的重。
玄宗呆呆的看着王源道:“这么说,这全是朕的错么?都是朕一手酿成了今日的糜烂之局么?”
王源叹道:“陛下确实有责任,但很多人都有责任。甚至是臣都有责任。陛下,我的意思不是追究谁的责任,我的意思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陛下若不能从中吸取教训,那便会一错再错。”
玄宗道:“朕已经明白了……有些事朕确实做得不对,朕……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了。回头去了成都,朕会下旨给高仙芝平反,给封常清平反。高仙芝不知在何处,朕或许还可以重新重用他,弥补朕的过失。”
王源皱眉道:“陛下真的知道自己错了么?臣表示怀疑。”
玄宗楞道:“你这是何意?”
王源道:“陛下刚才一句话便暴露了内心,陛下并没有意识到过错。”
“朕的那句话?”玄宗愕然道。
王源道:“陛下刚才要我趁着长安叛军立足未稳,去夺回长安城。便是这一句。”
玄宗讶异道:“这句话有错么?”
王源道:“大大的错了,陛下还是没有改掉喜欢干涉的毛病。陛下又要我去率军夺回长安,这岂非又想当初命高仙芝夺回洛阳的情形一样?”
玄宗眨眼道:“这……难道不成么?”
王源道:“当然不成,眼下叛军夺取长安士气正盛,叛军十五万盘踞长安,陛下却要我率手中这十余万兵马去夺城?陛下认为这个主意很好是么?”
“……”
“臣是遵旨好还是不遵旨好?臣遵旨的话,此战必败,这十余万兵马也将葬送在长安城下。臣若是不遵旨的话,陛下岂非又要像对待高仙芝那般的对待我?说我有异心,说我抗旨不遵?”
“这……朕怎会那样,朕不会那么做了。”玄宗忙道。
王源道:“陛下不会那样做,但不代表陛下心里不是那么想的。陛下,你若真觉得自己错了,便该是问计于我,问我是否有领军夺回长安的可能性而非是命令我去那么做。陛下是君,君御臣而臣御兵,陛下不可御兵,陛下又要在战事上下命令,这不是走老路蹈覆辙么?”
玄宗哑口无言,他确实是想下旨让王源夺回长安,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其他的可能。事实上在王源还没来禀报长安失守的消息时,他便已经想召见王源,让王源领兵去和叛军交战了。
“陛下,臣今日和陛下把话说透了。陛下想不想回长安?想不想平息叛乱?”王源沉声道。
“朕当然想,这还用说么?”玄宗道。
“那好,陛下想用谁替你平叛?”王源再问。
“自然是你,还能是谁?”玄宗忙道。
“那好,既然陛下想臣平叛,夺回长安洛阳。那么臣便有一要求,陛下答应了臣,臣便鞠躬尽瘁百死无悔,否则便请陛下令委他人平叛。”
“你说,慢说是一个要求,便是百个千个,但能平息叛乱,安定我大唐社稷,朕也会答应的。”玄宗大声道。
“不用千个百个,臣只要一个。那便是,臣领军平叛,陛下不要插手。陛下不要下旨逼迫臣去做什么,臣自会一步步的将叛乱平息。陛下要么不用臣,要么便相信臣,给臣自主领军之权。若陛下觉得这个要求不能容忍的话,此事便作罢,臣也不去操这份心,免得到头来身死名裂,步高仙芝封常清的后尘。”
玄宗其实没有别的选择,王源这些话其实并非是请求,而是不得不答应的条件。眼下大唐除了王源手下的这十几万兵马,还有何处的兵马能和叛军抗衡?除了王源谁能统率这十几万神策军?自己能依靠的除了王源还有谁?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很明显。虽然王源今日的话有些无礼,甚至是有些生硬,但在经历马嵬坡之变后,玄宗早已不是以前那个自高自大好大喜功的玄宗,而突然间变得自怨自艾自卑自怜。他尚未从那场变故的阴影之中走出来,他也根本没有办法走出来。
“朕答应你,朕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能替朕平息叛乱,还朕大唐江山。朕不能愧对大唐列祖列宗。朕再也不会指手画脚了,朕还是静静的呆着为好,静静的等着你的好消息。”玄宗轻声道。
王源忽然有些可怜玄宗,一代君王从一只老虎蜕变为一只小猫的过程其实很心酸。王源也并不想说这些话来刺激他,但这些话不说清楚的话,自己的行动便多受掣肘,不得不说清楚为好。
“好,有了陛下这句话,臣便信心百倍了。臣在此立誓,一定会平息叛乱,夺回长安和洛阳,将安禄山碎尸万段。但臣现在要做一个决定,那便是大军不再东进,而是回陇右和剑南。长安已失,已经没有救援的必要,陛下觉得如何?”
玄宗皱了皱眉头,张了张嘴,半晌后沉声道:“你觉得这么做恰当便这么做,以后军事上的行动你可自己做主,不必问朕的意见了。”
王源拱手道谢,躬身请辞。出帐之后回过身来,脸上全是笑意。
帐幕之中,玄宗默默的看着王源离去的身影,直到王源的脚步消失,这才缓缓坐下。伸手从怀中逃出一只牡丹花的金钗来端详,口中喃喃道:“爱妃啊,你可知道朕多么想你么?你可知道朕如今的处境么?朕已经真的什么都没了,朕是孤家寡人了。”
第748章 试探
王源下令十一万大军调头而回。王源可不是怯战,他是有意为之。以神策军如今的实力,和叛军的优势兵力作战也未必便无一战之力,但王源可不想那么做,王源知道叛军一定会西进攻打陇右和蜀地,那里才是王源希望的理想战场。
要问王源为何那么自信叛军会继续往西攻打陇右和蜀地,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玄宗在自己手中,这便是最大的诱饵。如今的安禄山一路高歌猛进,连取洛阳长安,北方大部分地区都落入他的手中,这时候安禄山心里想的肯定是称帝登基。然而玄宗还活着,自己占领的这一片大唐西部的地方便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安禄山必会乘胜而来,誓要将自己的兵马击败,杀了玄宗,他才好安心的登基为帝。玄宗和自己手下的这十多万兵马便是安禄山必须要来的理由。
而一旦战场转移到了陇右和剑南之地,王源之前所做的种种准备也就派上了用场。两年时间,王源顶着很多人的咒骂强迫剑南陇右东边的各处州府加强城防,在很多人诟病他不加强西边边境的城防反倒去着力东边的城池,简直是毫无眼光的舆论压力之下,将两道靠东侧巴山秦岭之地的陇州、岐州、凤州、梁州、利州、巴州、通州、合州等十几座州府的城防加固了一层又一层,便是为了今日。
之前率军出动的时候,王源的用意其实也并不在救援长安,一则是圣旨难以违抗,出兵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而已。二则也是担心在迎驾的路上遭遇叛军,那便不得不与敌对垒。而现在玄宗在手,王源是绝对不会蠢到这时候率大军去长安和叛军硬撼的。
七日后,王源护送着玄宗的车驾抵达成都。自从从长安西逃以来,这一路上风雪交加刀光剑影,让玄宗都几乎忘了自己是大唐的帝王。而进入蜀地之后,自入蜀地以来,剑南陇右官员恭敬相迎,安排周到,沿途车马云集百姓夹道欢迎,让玄宗又有了身为天子的威严和荣耀。大唐虽在风雨飘摇之中,但终究自己是皇帝,终究还是有一片安身立命之处。
圣驾来到成都,隆重程度便更不要提了。王源特意下令属下动员了全城百姓夹道相迎。蜀地各州府官员,包括河西道安西镇的官员都早在几天前便得到了消息,此刻更是云集于此。进入成都东门之后,百官跪拜,万民朝贺,场面极为宏大隆重。此情此景,让坐在马车之中穿街而过的玄宗几乎落泪了。
自己毕竟是天子,大唐还是自己的大唐,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甚至比当初登上帝位的感觉还要好。当然,这一切都归功于王源,正是王源守住了西北的这片地方,让自己在仓皇之中尚有喘息之地。
“王源,朕很感谢你,蜀地被你治理的不错,这里的百姓生活安宁富足,朕感到很开心。”玄宗看着满街的笑脸,对骑马随行在车驾之旁的王源感叹道。
王源微笑道:“成都确实是个好地方,民风淳朴,百姓纯良。这里的人口也逾百万之众,这几年臣确实下了不少的功夫,开垦屯田,兴修水利,加强同京畿之地以及南方州府的商贸交通,倒也取得了些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