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道:“其实陛下此次要亲自赈济,我是不同意的,只是没能劝阻住陛下。”
王源笑道:“哦?何出此言?陛下出面赈济,岂非更让难民感受皇恩浩荡?”
颜真卿道:“相国,眼下时间紧迫,陛下这么一折腾又耽搁了我两天时间。天气越来越冷,百姓们的安置迫在眉睫。现在不是赈济粮食的时候,相国拨给的十几万石粮食已经基本保证了难民们的粮食供应,经陛下之手还是经我们之手发放都是一样的。现在最急迫的便是过冬的房舍安置,陛下若是这次赈济能真正解决一些难民的住处安置,倒才是正经。只是发发粮食而已,在我看来却是不必了。”
王源哈哈笑道:“颜先生说话还是这般不管不顾,幸亏是咱们私底下说话,要是让陛下听到了,还不气的大骂你一顿。”
韦见素笑道:“相国不知道呢,颜先生下午在陛下面前也是这么说的呢。寿王质疑百姓不跪迎圣驾,还说颜先生将全城的叫花子和不识礼数的百姓弄去北城给陛下难堪,颜先生好一顿教训寿王呢。”
王源笑道:“哦?怎地又和寿王杠上了?”
颜真卿自顾自喝了一口酒道:“说起来我就有气。大唐已经到了这地步了,有些人还是颐指气使,不知艰难。陛下去赈济其实也是好事,但却要我提前筛选些衣着整洁面目干净的百姓去冒充难民,说是不能让陛下太过难堪?这是什么道理?把赈济当做作秀么?七八名王爷前呼后拥的带着随从浩浩荡荡的前往,他们当是在陪驾出巡游玩么?我都不愿多说他们,连王相国都腾出了宅院安置了十名难民,我以此事请求王爷们能效仿相国为朝廷表率,然而他们的回答没把我气死,都这个时候了,还只顾着为自己着想。哎,陛下英明一世,皇子们怎么都这么……不成器。全无乃父之风。”
颜真卿一口喝干了杯中酒,自己伸手拿酒壶斟酒,满脸激愤之意。显然在安置难民住宅之事上受了皇子们的气。
“颜中书,可不要口不择言。传出去可了不得。”韦见素忙劝阻道。
“传出去?咱们这里三个人,谁会传出去?相国会说么?除非韦左相你去禀报。再说了,我颜真卿可不怕被陛下知道,传到陛下耳中我也不怕你,当着陛下的面我也敢说。”颜真卿叫道。
韦见素愕然道:“这是什么话?我怎会去告诉陛下?我的意思是,说这些也无用,王爷们都是蜜罐子里泡大的,他们很多事都不明白,你着急上火也是无用。”
颜真卿哼了一声不出声,韦见素看着王源道:“相国劝解劝解他,他这几日压力颇大,受了不少气,心中怕是不平和。”
王源微笑点头,对颜真卿道:“颜先生,莫要生气,事情若是好办,有岂轮得到你颜真卿来办?随便找个人不就成了?正因为难办,我才举荐了你来办嘛。韦左相说的很在理,少抱怨,多做事,但求问心无愧便可。王爷们不愿带头接纳安置难民过冬也没什么?还有大批的人是愿意的,何必去为他们生气?”
颜真卿长叹道:“我可不是为了他们不愿接纳安置难民而生气,我是忧心……忧心于大唐江山社稷,忧心于未来谁能成为合格的继位之人。皇子们都这么不成器,连简单的安民平乱的道理都不懂,大唐未来还有希望么?陛下一旦龙驭上宾,谁可为继?”
王源一愣,旋即微笑道:“原来颜先生是忧心于此,难道颜先生已经在考虑国本之事了么?”
颜真卿看着王源道:“不是颜某指谪相国的不是,这件事本来相国该挑头计议的。太子之位空悬,陛下也已年迈,国本之事悬而未决,军心民心都难安定。此乃第一等要务,而相国你至今不起头上奏,率群臣计议此事,此乃相国之失。”
王源愕然苦笑道:“又怪上我了?”
韦见素也苦笑道:“颜中书是不是喝多了,这事儿怎么能怪相国?相国领兵在外出生入死,这一年来几无余暇,在成都待的时间不足一月,哪有时间来计议此事?莫忘了,你可是相国冒死救出来的,现在来说这样的话。”
颜真卿叫道:“我宁愿相国先定国本再去救我,哪怕是我死了也没什么。”
韦见素斥道:“颜中书,你可真的喝醉了。”
王源忙摆手笑道:“颜先生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在颜先生心中是社稷为先的,个人生死荣辱倒是其次了。这才是高风亮节忠贞之臣呢。那么颜中书既然提及此事,可见此事非颜中书一人心中所想。咱们今日正好三个人也聚在一起,何妨谈谈这太子之位的事情,计议一下合适的人选,也好早日解决这国本之忧,你们看如何?”
王源叫这两人前来,本就是要商议上本奏议立太子之事,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开口,喝了几杯酒的颜真卿倒是先说出来了,这倒省了王源起话头。不知道颜真卿是当真认为立太子是迫在眉睫之事,还是他看出来自己今日请他们前来的用意而提前说出来,若是后者的话,王源倒对颜真卿刮目相看了。这说明这个颜真卿可并不迂腐固执,而是心细如发揣摩到了自己的心思。此举若非是故意试探,便是有逢迎自己之意了。
颜真卿拍手叫好,韦见素也微笑道:“相国既有此议,咱们说说此事也自无妨。其实也没什么好计议的,相国说皇子当中谁是合适的人选,咱们便一起上奏便是。”
“这是什么话?国本乃极为慎重之事,怎可如此随意?要论,也要将几位皇子的优劣对比一番,推举出最合适的人选才是。岂能潦草从事?那是对大唐江山社稷的不负责任。”颜真卿连连摇头道。
韦见素甚是无语,他其实早就揣摩出今日王源邀请他们前来的来意,甚至他都能揣摩出王源心目中的那个人选来。颜真卿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非要跳出来说这些话。这个人说好听点是耿直单纯,说难听点其实就是迂腐愚蠢,不懂眼下情势如何。
第908章 国本(二)
王源面色如常,微笑道:“颜中书,何妨说说你心目中的人选。”
颜真卿当仁不让,侃侃道:“那下官便直说了。按照我大唐的礼法,太子之位本该以长者居之。如今陛下诸皇子之中,以仪王李璲为长,按理说该无可争议以仪王为太子。然而,仪王的品行风评不佳,聃于享乐,恐难当大任。特别是如今的局面,即便叛乱可平,也需要有中兴之主在位,方可恢复大唐元气,故而下官认为仪王是不能胜任的。”
王源微笑道:“说的在理,继续说下去。”
颜真卿继续道:“先相国姚崇宋璟说过。治世立长,乱世立贤。下官以为甚是在理。当此乱局,新太子必须是贤明之人,将来能成为中兴大唐之主,此乃第一需要考虑的。然而,恕我说句大不敬之言,当今极为皇子恐都非贤者。或跋扈纨绔,或品行不端,或不明事理,在我看来,他们没有一个是合适的。”
王源和韦见素呆呆的看着颜真卿不语,看来这颜真卿是真的喝醉了,这等话也说的出来。这话确实已经是大大的不敬了,流传出去,这颜真卿便是掉脑袋的下场。
“颜中书,这话我当没听到。现在的问题是,新太子只能从那几人之中选择。就算他们都有缺点,咱们也只能从中选出一个来。你认为谁更合适呢?你觉得寿王如何?”王源沉声道。
颜真卿愕然道:“寿王?相国难道属意寿王么?”
王源笑道:“我只是问你他合不合适,寿王为人儒雅,饱读诗书,明理知事,看上去是个不错的人选呢。”
颜真卿头摇的像拨浪鼓,连声道:“我不同意你对寿王的评价,要问我的想法的话,皇子之中我第一个要排除的便是寿王。”
“哦?何出此言?寿王有何不妥之处?倒让你第一个便排除了他的可能?”王源不动声色的问道。
“相国说寿王饱读诗书我是同意的,但说他明理知事我却不敢苟同。饱读诗书不等于能明理知事,寿王也许读了一肚子书,但他却读歪了理。我和他虽接触不多,但几次接触便让下官对他大为失望。他不仅是不明理,而且肚子里还全是歪理。书读得多又如何?知书不达理便是无德无仁。未来大唐之主可以才能不足,甚至可以碌碌无为,但绝不能无德无仁。大乱之后不施仁德之政便难有中兴之望。再有个自以为是刚愎自用的皇帝乱折腾,大唐便真的垮了。”颜真卿沉声道。
王源呵呵笑道:“原来寿王在你心目中是这样的人,但不知你怎知他全是歪理,无德无仁的?你们很熟么?”
颜真卿道:“我来成都四日,跟寿王便因为理念不合而数起争执。我倒不是因为和他争执而对他不满,而是在和他的争执之中发现寿王其实是个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之人。他饱读诗书原该眼界高远通情达理才是,然而我丝毫没看出他是这样的人。就拿那日我初抵成都和他争论之事便可知道,在他看来,大唐所有臣民都是犬马奴婢,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份当所为,不能有任何的愉矩之行。这一点我是极为不赞成的。一旦帝王对臣民没有半分的尊重,将他们视为奴婢犬马,不顾他们的感受,便将失去民心,惹来覆灭之灾。由此可见寿王读的书多反而不明其理,满肚子的歪理,不懂为尊重宽容之道,岂是合适的人选?”
韦见素道:“那日争执我也在场,颜中书刚才所言倒是不假。那日我也对寿王言行颇为不满。只不过我这个人性不喜与人争执,故而没有说话罢了。”
王源微笑不语,韦见素是怕自己怪他当天不出声为自己说话,所以趁机来辩解几句,这家伙倒是滑头的很。
“好吧,既然寿王也不合适,那剩下的皇子们呢?颖王李璬、永王李璘、丰王李珙,这三名王爷你认为谁更合适?”王源问道。
“颖王和前太子李亨交好,非合适之选。永王倒是有些才能,但他性格莽撞易怒,而且……而且宫中有些传言他的出身之事,纵然无法证实,但也绝不能让血统有疑之人继承皇位。丰王嘛,好高骛远,心比天高但才能不足。”
王源愕然道:“你这么一说岂非没一个合适?”
颜真卿叹道:“哎,要论将来执掌大唐,我确实都不看好他们。但目前情形之下,也只能矮子里拔长子,士兵里挑将军了。所有诸位皇子之中,丰王李珙稍稍好一些。虽然他好高骛远才能不足,但起码他态度积极,也没做什么荒唐事。特别是此次跟随相国出征,表现也还让人满意。今日北门赈济之时,他倒是说了几句震耳发聩的话。虽然那样的话说的过火,但起码比其他皇子不敢开口要好。”
王源忙问下午的时候李珙说了些什么,韦见素将午后北门赈济时李珙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王源听后倒也觉得惊讶。李珙那番话确实过火,难得他有这番勇气当众说出那些话来,倒也让人刮目相看。
兜兜转转半天,颜真卿还是点了李珙,王源和韦见素都甚是无语。特别是韦见素,本以为颜真卿有什么新的见解和人选,还正替他着急以为他不知道相国的心中的倾向,却原来大家想的都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