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放开她。
“你乳名不是就叫阿客吗?”
卢佳音道:“是……只是入宫许多年,这名字早已不用。臣妾一时便忘了。”
“朕看你忘了的是尊卑避讳!”
卢佳音就在心里叹了口气,“……臣妾知罪。”
她也只是懒于辩解——乳名是父母取的,又是采白问起,苏秉正要听墙角。她能有什么办法?
世事就真这么巧,这世间偏偏还有一个阿客,也姓卢,也祖籍范阳,也要入宫。还要接手她的出身、儿子,也许还有位子。简直就是上天派来取代卢德音的。但她真的从头到尾,都没有要求过啊……
好吧,也不能说没有要求过。
毕竟卢德音是这么期望的——如果她不幸没有逃过,只愿卢佳音能取代了她。
只不过她错估了她和卢佳音的造化罢了。
原本以为自己死透了,可以再入轮回了。结果睁开眼睛,自己反而成了卢佳音。
这壳子里装的是货真价实的卢德音。所以说到底,还是她自作自受。
在旁人的眼里、心里,世间已无卢德音。有的只是来取代卢德音的卢佳音。
她原本以为,自己给卢佳音留下了简单明了的盘面——因为先前种种铺垫,苏秉正应该会接受她、抬举她、提拔她的家族。而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妥帖的帮她照顾她留下来的稚子。
在旁人看来,卢佳音就是坐在家里等富贵从天而降,连儿子都有人帮她生好了。
但真成了卢佳音,她才知道事情也许没那么简单。
已经一个多月了,提到阿拙,她心口还会被攥住了一般疼。这个孩子死了……并且死得颇有些不明不白。卢佳音因此而忧思成疾,一病不起。可一个不受宠的嫔妃,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公主,何以会有人要害她们?
自然是卢德音看似不经意的那些铺垫,让什么人嗅到了味道。
而那些原本以为能打动苏秉正的巧合,反而激起了苏秉正的情绪。令他打从心里排斥起她来。
卢佳音原本可以守着小公主,安安稳稳的过日子。缺因为卢德音一点私心,便被卷入了漩涡,失去爱女,丢掉性命。
真是被祸害得不浅。
卢德音心里很觉得对不住她。但她能为卢佳音做的,似乎也只有那么几件事而已——为小公主报仇,照料她的父母和兄长。
苏秉正没有再追究。
无故对她发脾气,他心里其实也是懊恼的。毕竟乳名叫什么,这真不是卢佳音能决定的。
——卢德音既然给她取名叫佳音,当日必定细细问过她的名字。肯定知道她乳名叫阿客,说不定还因此更觉得她们有缘。
听卢佳音说“知罪”了,赌气站了一会儿,终于甩手离开。
却不是出去,而是爬到小皇子床上去,在一旁躺下了。
——那原本是卢佳音睡的地方。
卢佳音自然不能跟他抢地方。
乳母们原本睡在碧纱厨里头的小隔间。隔间连着侧殿,是宫女们起居出入的地方。
碧纱厨贴近外面有一处软塌,是值夜宫女歇着的地方。卢佳音便令宫女进屋去歇着,自己睡在了软塌上。
正文 6归来(五)
一围纱帐隔着,卢佳音和苏秉正都没睡好,反倒是小皇子了无心事,睡得心满意足。四更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床上撒了一泡尿,然后觉得床湿了睡不舒服,哭闹起来。
苏秉正半梦半醒的被他哭醒,觉出身上湿热,拽着袍子就从床上跳下来。
见卢佳音已擎起烛台过来查看,张口就指控,“他尿了我一身!”
大孩子控诉小孩子的模样,纵然是真无过受责了,也总给人一种欲盖弥彰的滑稽感。卢佳音差点没笑出来。
她不是第一次照料孩子了——当年她初见苏秉正的时候,苏秉正比小皇子大不了多少。她和苏秉正养在一处,因把他当成了自己亲弟弟,没少亲手帮他换尿布。就算真是苏秉正自己尿床了,她都不会放在心上。被小皇子尿了一身而已,有什么好在意的?
都不知道苏秉正解释些什么。
苏秉正自己也懊恼得想去撞墙——他为什么要向卢佳音解释啊!
但看到卢佳音帮小皇子清洗擦拭,给他身下垫上新的棉毡,挠着他的小肚皮哄他入睡,他心情就不可遏止的低沉起来。
其实卢佳音和卢德音真的没有那么像。至少在黑夜里看着她的侧脸,苏秉正是不会认错的。
但她半垂下睫毛来,眼睛里含着一脉流淌的橘色光火的模样,那么像,简直难辨真假。
那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分明就和阿客如出一辙。对上她的眼睛,不经意间就混淆了。
所以才生怕被阿客笑话般,匆忙解释。
小皇子被卢佳音伺候得很满意,终于干干爽爽的再度睡过去。
苏秉正自不会嫌弃自己的儿子,擦拭更衣完毕,便又爬回床上去,搂着儿子继续睡。
卢佳音显然并不知道苏秉正又纠结起来,见他躺回去了,便吹灭了蜡烛。却不急着回榻上,而是先将碧纱厨前帷帐打起来。
透了气,屋里的闷热稍稍散去了,苏秉正略觉得舒服了些。
外间朦胧光火远远的透进来,竟有些遥望万家灯火的意味。很是静谧。卢佳音的身影映在其中——单看背影,便知道她跟阿客到底不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