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不大体面的事,石墨也不至于挂在嘴上,不过偶然一提,蕙娘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绿松笑了。“这事说来也有意思,她表哥是在外头做个小生意的,这您没记错。虽说也是凭运气吃饭,但胜在是良籍。我听她意思,她家里原也遂意,想的是令她表哥也进府来做事,那就十全十美,没什么可以挑剔的了。”
见蕙娘露出聆听神色,她便续道。“偏偏呢,太和坞的胡养娘家里也有个小子,勉强算是十少爷的奶兄弟吧,今年十四五岁,估计是早看上石墨了。家里人这不就有了比较了?石墨本来还仗着她在您身边服侍,到时候求您发句话,家里人也不好说什么。可您不是为了太和坞把孔雀都给撵回去了吗——这几天我看她成天病怏怏的,怕就是为这事犯愁呢。”
蕙娘亦不禁哑然失笑。“倒是我吓着她了!”
绿松办事,她没什么不能放心的。这丫头鬼灵鬼精,就是蕙娘自己去办,限于身份,还未必能有绿松办得这么妥当。起码她就不能跟到石墨家里去,绿松说石墨似乎没有问题,那估计就是真没什么问题。毕竟,这丫头能掌管蕙娘的吃食,本身在上任之前,就肯定是经过几重主子的梳理和考核的。
蕙娘不禁托着腮就沉思了起来,绿松看她脸色,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次跟她出去,倒是撞见堇青了。”
堇青是焦子乔的大丫环,和石墨是近支堂亲。蕙娘一挑眉,精神又聚拢起来。
“从前不留意,也不知道五姨娘这么有主意。”绿松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悄悄听见堇青和石墨爹娘提起来,五姨娘很想让她娘家兄弟进府里做事。石墨他爹不是在二门上当差吗,同僚有一个前阵子摔断了腿,堇青还打听他的伤情呢。”
大家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尤其孀居之辈,更要谨言慎行。焦家除了清蕙有资格经常去二门外的小书房陪祖父说话之外,打从四太太起,其余所有女眷都被关在了二门后,园子里所有和社会连通的渠道,也都被那两扇华美的垂花门给锁在了外头。
蕙娘和绿松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神中的一丝凉意:虽说五姨娘的确是家里最有可能下手的那个人,但眼看她一步步行动起来,将嫌疑坐得更实,也依然令人心底渗寒。
但即使如此,没有真凭实据,只凭着“道听途说”来的消息,不到五姨娘动手的那一天,也是很难捉住她的马脚的。甚至于这些痕迹,对于另一个人来说可能毫无意义,就是从前的蕙娘,恐怕也就是轻轻一笑,根本不屑于同她计较。
“石墨当年进院子里做事。”蕙娘便忽然道,“是看在她大伯的面子上吧?我记得她爹娘,在府里也都没什么体面。”
“她大伯前些年已经去世了。”绿松细声说,“她爹本来在大门上的,后来没多久就被调到了二门里。娘前几年身子不好,也退下来。家里境况也就是那样,弟妹又多……这一次回家,给了家里不少银钱。”
蕙娘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绿松。“最近,你那些千伶百俐的姐姐妹妹们,没给你出难题吧?”
从小一起长大,动辄就是多年的情分,本来也不可能太摆主子的架势。蕙娘给了脸色,又打发了孔雀,固然是吓住了她们一时,但这么一段日子过去,绿松还管得那么严,底下人有嘀咕,也是人之常情。
绿松很明白蕙娘在问什么,“是有些说法,不过孔雀在前头做了筏子,谁也不敢认真抱怨什么……石英倒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石英这丫头就是这样,深沉得都有些可怕了,绿松再怎么有城府,一颗心是冲着蕙娘的,这谁都能体会得出来。可石英就不一样了,事情交代下去,她办得无可挑剔,可心里想什么连蕙娘都不清楚。尤其是这两年,越发连争宠的心思都淡了,要不是每日里该她做的活还是做,蕙娘还真要以为自雨堂里有人会咬她的脚后跟,她是巴不得都要跳出这个地方,去求更光明的前程了。
“她要是会说话,那就好了。”她也不由得叹了口气。“那个海棠簪子,就放在箱子里呢,这都快十天了,她硬是没端出来给我挑。”
蕙娘的首饰,实在是金山银海、数不胜数。宝庆银、老麒麟……京里凡是报得上名号的银楼,没有一个不喜欢和焦家打交道的,从来都不收手工钱,并且还加倍细作,只求蕙娘戴着出一次门,则财源滚滚,是可以想见的事。万一凑巧撞上蕙娘特别喜欢的,还有丰厚的赏钱……五姨娘喜欢的海棠纹首饰,她随随便便就能寻出十多件来,没有一件不是精品。甚至有些是从五姨娘进门时起,就没有上过身的。那朵拿水晶琢成,花心镶嵌了猫眼石的簪子,五姨娘就从未见过。以她的眼界,一见之下,没准会再次讨要也是说不定的事——蕙娘上回开了口子放低了身段,以后要再回绝太和坞的要求那就难了。再说,就不为了簪子,只为了自己心里舒坦,为了炫耀自己的地位,五姨娘也大有可能开这个口。
石英心里是向着太和坞还是自雨堂,想着她从小服侍的主子,还是她外院二管事的亲爹,只从这一个簪子,就已经可以看得分明了。
“也没准是的确没和家里人说上话,还不知道她爹在太和坞跟前,已经连骨头都没有了。”绿松就沉吟。“自从让她管了首饰,她学孔雀,几乎都很少出那间屋子……”
“你看着安排吧。”蕙娘挥了挥手,“就看这丫头的心性,比她爹如何了,这也是他们一家最后一个——”
话才说到这里,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姑娘,老太爷叫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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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大年,倒是把焦老太爷忙得很憔悴,元宵节后,各衙门上值几天了,他还告病在家没有入阁办事,好在年后各地事务也并不多。他老人家偷得浮生几日闲,脸上才又有了些血色。见到孙女,他露出笑来。“大半个月没来给我请安了,你没有良心。”
祖父要在她跟前做老顽童状,清蕙还能如何?“我倒是想来,可也要您有空……就我进来这会,外头暖房里等着见您的管事——我数了数,十多个呢!”
老太爷日理万机,没有这么多管事,有些事的确是不方便安排。可听到有这么多事等他发话,他又一缩肩膀,牙疼一样地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多啊——”
说着,就一扭身拨开了窗门,从缝隙里往外一望,“哟,还真是,除了小鹤子又犯腿疼没来,余下人是一个都没落下……”
他就指点给蕙娘看,“你眼神好,那是不是焦勋?”
蕙娘只好站在祖父身后充当他的眼睛,她一眼就见到了焦勋。
今年春天冷,过了正月十五还下了一场春雪,闹得满地泥泞,一群管事站在暖房里,虽然全都规规矩矩地笔直站着,可鞋帮子溅着泥点、腰间别着烟袋……只有焦勋一个人,一身黑衣纤尘不染,双手交握搁在背后,越发显得腰杆挺直、眼神明亮……
或许是因为身份特殊的关系,他在这群管事里头,总是显得鹤立鸡群、格格不入,也总是有几分落落寡欢。
“是他。”蕙娘只看了一眼,便意识到祖父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她忙收敛了心中所有该有不该有的思绪,“您瞧,他生得比所有人都高,您该一眼就认出来的,却只是骗我来看。”
一语挑破,反而逗得阁老呵呵笑。“我骗你看他干嘛?难道他脸上有花啊?”
蕙娘白了祖父一眼,不说话了。老太爷也不觉得无趣,他兴致勃勃地评论,“说起来,阿勋是生得不错,现在官宦人家的子弟,也很少有人像他这样清朗方正、温润柔和的了。就是长相,也自有一段风华。”
他度了孙女儿一眼,问得很捉狭。“把他送到江南去,你难道就不会有些舍不得?”
清蕙正要回答,忽然心中一动,瞥了窗缝一眼,心底顿时雪亮:上一世自己和焦勋在暖房里行走,他那一声佩兰,那一只不该伸出来的手,想必是全落入了祖父眼中。从这个方位看出去,暖房风景,根本是尽收眼底……
老人家在首辅高位上坐了这么多年,为了保住这个位置,该做的不该做的,肯定也都有做过。人命在他眼中,恐怕也没什么分量。为了避免她三心二意,或许酿出丑事,焦勋上一世,只怕是凶多吉少,就算不死,一辈子也都不可能混到能和她再度照面的地步了。
这一次,自己要是流露出太多的留恋——
“一起长大,是有情谊在的。”蕙娘也没有一味撇清。“但他很有些不知轻重,两三年了,还没明白身份上的变化。本来还没在意,那天从您这里出去,居然是他单人来带路,我就觉得不能再留他了。”
老太爷瞅了孙女一眼,虽然表情没有变化,但蕙娘对他何等熟悉?仔细观察之下,还是可以发现,老太爷的肩膀渐渐地也没那么紧绷了。“也就是你当时叫了暖轿,不然,恐怕就容不得他了……”
这一句话,侧面证实了焦勋上一世的命运。蕙娘当着祖父的面不敢后怕,只是作出遗憾的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本来就不是他能想的事,成了是他的运气,不成是他的命数……这个人,人才是有的,只是往上攀登的心情,也太急切了一点。”
把焦勋的遗憾,理解为名利双空后的失落感,要比理解为别的原因更体面一点,也更取悦老太爷的心情。老人家一挥手,已无兴致讨论一个下人。“才具也是有的,就依你,把他送出去吧。若能做出一番事业,对子乔多多少少,也是小小助力。”
他话锋一转,“你娘和你提过权家的亲事了?”
蕙娘前世已经历过这番对话,对祖父的言辞已有所准备,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提了一句。”
“这门亲事,我已经应下来了。”老太爷开门见山,语气毫无商量余地。见蕙娘木无反应,还是一样的沉静,他倒有几分诧异,更有几分激赏——蕙娘的风度,倒是越来越见沉稳了。
也正是因为这份沉稳,他往后一靠,没按腹稿说话,反而考起了蕙娘。“你和祖父说说,为什么我老头子会点了头,应了这门亲事,而不是选何冬熊,选那个你挺中意的何芝生?”
蕙娘不禁为之愕然,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一点心事,根本就未曾瞒得过祖父。
论起明察秋毫、见微知著,她焦清蕙虽然也有一定造诣,但在老太爷跟前,的确是萤火之光,老人家年纪虽然大了,可焦家上上下下,恐怕还真没多少事能够瞒得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