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也的确言之成理,清蕙心底一个小结,就不情不愿地打开了:总算不是全无脑袋,还知道当面拒婚,对女方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可你想过没有,这事是我们能做得了主的吗?”她也就不再堆着那客气虚假、甜得发腻的语调,将凛冽本色露出一二。“但凡你要对政坛有一点了解,便不会做今日的蠢事了,以我们焦家所处的情况,这门亲事祖父是一定会答应下来的。即使把我嫁个牌位,恐怕他都肯干……更别说要挑你的毛病——”
她顿了顿,很是不甘心地承认,“也不是那样简单的,我们这样的人家,男婚女嫁,出于两情相悦的本来就是凤毛麟角。怎么,难道二公子还想着找个情投意合的女儿家,也不计较出身,也不计较门第,同她和和美美地过完下半辈子吗?”
最后这句话,到底还是忍不住掺了一点讽刺。
权仲白便忽然沉默了下来,他望向蕙娘的眼神,又再有了变化——忿然、恚怒、无措、狼狈、愧疚……这些情绪似乎一下为他所遮掩了起来,这双比星辰还亮的眸子,只余一派生疏的漠然。
“我并不觉得存在此等想望,有什么非分。”他客客气气地说。“从姑娘的话里,权某也听得出来,道不同不相为谋,您不但和我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而且也还似乎不大看得起我。人生在世,总是要博上一博,您不为自己终生争取,难道还要等到日后再来后悔吗?”
终生?还争取什么终生,说不定再过几个月,就是她的终生了。就好像她情愿把自己的终生,托付给这个一点都不会办事的庸碌之辈一样……
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蕙娘也立刻为自己罩上了一张由严霜做成的面具。
“自出生以来,我锦衣玉食、颐指气使,过的日子,在京城都是有名的舒坦。”她望着权仲白。“二公子,难道您真以为,这富贵是没有价钱的吗?”
对话至此,两人的态度都已经明朗,根本就不可能说到一块。焦清蕙固然看不起权仲白,权仲白似乎也根本并不太欣赏她的谈吐。两人四目相对,只得一片沉默。过了一会,权仲白吐了一口气,垂下头轻轻地捏了捏眉心,他正要开口时,门口已传来了怯生生的毕剥敲击之声。还有绿柱那低低的声音,“姑娘,老太爷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
清蕙也没想到自己和权仲白之间的对话,你踩一脚我踩一脚,居然滑到了这么难堪冷肃的地步,说出心里话,她心底是痛快的,可到底也有些微微的担忧:还没过门,关系就闹得这么僵了……
但她毕竟是焦清蕙,她是决不会后悔的。
蕙娘一扬头,她又端出了对付吴兴嘉的架子,和气地吩咐权仲白,“一会出去,您就什么都别说吧。要问你为什么想同我单独说话,您就说扶过脉,我其实没什么症候,那就成了。”
这份和气里的高高在上,连吴兴嘉都听得出来,权仲白哪还能听不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竟是懒于作别,站起身便大步流星地走向门边。这倒出于蕙娘意料,她忙几步赶上了权仲白,也不及细想,一把就拉住了他的手。
两人手指一触,蕙娘才觉出权仲白指缘粗糙,便觉得指尖一痛,好似过了电一样,刺得她畏缩了一下,连权仲白的肩膀也为之一跳。她一时不禁茫然道,“这是什么……”
“噢,是我手掌太干了,冬日天又冷,”权仲白也是顺口就回了一句。“就有光咤刺痛之类,不必放在心上。”
说完了这一句,两人对视一眼,倒都有些尴尬:就和小儿拌嘴一般,本该两边撂了话,便彼此分手的,不想忽然来上这么一段,倒显得气势全无了……
还是蕙娘心里有事,她迅速地撇开了这尴尬的气氛,慎重叮嘱权仲白。“一定照我的话说,不是康健无忧,而是没有症候——”
见权仲白似乎懵懵懂懂的,还未解其中深意,她真是恨不得握住他的肩膀好生摇晃一番,听听那小小的脑子,在脑壳中会否晃得出声响:这个人怎么就这样地笨,这样地迟钝!还这样地不以为意!
“今日你行为出奇,已经给我带来太多烦恼了,”她只得沉下脸来,拿出了自己御下时说一不二的态度。“总之按我的话说,必须一字不错!”
权仲白再深吸了一口气——蕙娘也看得出来,他在忍她的脾气,这男人虽笨,可究竟也还是有些涵养的。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这才撇开蕙娘,回身出了屋子。
“让世婶受惊了。”权仲白宁静似水的声音,没有多久,就在外间响了起来。“小侄仔细扶过十三姑娘的脉象……却并没有什么症候,是我多想了。”
他很可能不惯说谎——蕙娘猜得对了——这番一听就知道是瞎扯的话,权仲白说得也不大流利,尤其在症候两字上,更是有些咬牙切齿,好像恨不得喊进蕙娘耳朵里,令她明白自己未曾说错一样。
蕙娘站在屋里,转了转眼珠子,又见院子里影影绰绰,有好几个婆子好奇地望着这里,她便略略侧过身去,稍微避开了她们的眼神,又将全盘事仔细一想,这才垂下头去,满意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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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说四太太,就连老太爷都是又好气又好笑,也心疼媳妇虚惊一场,倒是把谢罗居闹得鸡飞狗跳的,“这个权子殷啊,行事还和从前一样,到底是个名士态度,和一般循规蹈矩庸庸碌碌的所谓名门子弟相比,行事就是更别出机杼。”
四太太知道公公的意思,她也没怪权仲白,还是把错往自己身上揽。“是媳妇胆子小,禁不得吓,大惊小怪的,倒是惊动了您老人家。”
她不禁嗔怪地看了蕙娘一眼,“子殷就不说了,行事随性那是出了名的,可你怎么也跟着闹,还把绿柱打发出来了。虽说是光天化日之下,院子里就有人看着,但毕竟是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就是名分已定,这也是不该的,更别说还没换婚书呢……”
“两家都是一言九鼎的人家,头都点过了,那和换过婚书,也没什么差别。”老太爷为清蕙说话。“再说,你的闺女,你也知道,权子殷不是一般人,难道蕙娘就是一般人了?不一般配不一般,正好!”
他捉狭地冲蕙娘挤了挤眼,“在屋里呆了那小半日,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蕙娘有意又是一笑,她含糊其辞。“反正,就是说些闲话嘛……”
谢罗居的几个丫鬟,不免就交换了几个眼色,都偷偷地笑,四太太一眼看见了,忙追问,“怎么?难道你们还知道不成!”
“我们是不知道。”能逗主子开心,这样出彩的差事,一向是落在绿柱头上的,她忍着笑给老太爷、四太太行了礼,瞅了蕙娘一眼。“就是院子里经过的几个婆子,都说,权少爷出了屋子以后,十三姑娘瞧见她们,就把身子背过去,偷偷地笑了——”
这下连四太太都忍不住微笑起来,老太爷更是乐出了声,蕙娘也就乘势垂下头去不说话了。老太爷见她害羞,就打发她,“人都见过了,去和你生母说一声吧,也和她道道喜,她也一定有很多话想问你。”
把蕙娘打发出了屋子,他这才和媳妇商量,“既然双方都见过了,听你说的,子殷一见蕙娘,眼珠子都要黏上去……我看,你也可以准备准备,进了二月,也可以过媒人,请期下聘了吧。”
四太太点了点头,不免也有几分不舍。“抱在手上的日子,好似还在昨天……一展眼,她居然也要出门了!”
她看了公公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去年才定了说亲出嫁,事情也多,就一直没能给她预备嫁妆——”
“这件事,我心里有数的。”老太爷淡淡地道。“你先只管置办些家具、首饰,我们家就这么两个孙女儿,哪个孙女儿出嫁都不能委屈了。尤其蕙娘嫁进权家,能否立稳脚跟,与子乔将来都有很大关系……你也不要太俭省了。”
这个意思,是还要把蕙娘原本就应很奢华的嫁妆再往上提一个层次了。四太太轻轻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倒是老太爷又问了一句。“权子殷出来的时候,神色怎么样,都说了些什么?”
“神色也看不出什么,挺宁静的。说他随性,我看他还算有城府。”四太太便回忆着说。“先是给我赔了不是,说‘仔细扶过十三姑娘的脉象……却并没有什么症候,是我多想了’。”
现在女儿不在跟前,不必顾忌蕙娘的脸面,她就偷偷地笑出了声。“没有症候这四个字,咬得还特别重,好像怕谁不信一样……这个人啊,一看就知道,平时是很少扯谎的。”
可老太爷却没跟着笑,四太太笑了几声,有些吃惊,便度去一眼。这一眼过去,她怔住了——
老人家眼神悠远,神色内敛,竟是俨然已经陷入了沉思之中。
☆、18踩你
既然小两口等不到婚后,婚前就要关着门说话,也没人去问当事人的意思了。四太太告诉蕙娘的时候,用的已经是打趣的口气,“权子殷这个人,也是太好动了一点,听说就是为了上我们家来扶脉,才硬生生把行程往后拖了几天。才扶了脉,转天就去苏州了……等他回来,也就可以办你们的婚事啦。”
他要能说动权家反悔,蕙娘反而还佩服他了,现在这个样子,她心底只有更看不起权仲白:自己家里谈不定,居然就逃到外地去了,真是个懦夫。
可当着一家子喜气洋洋的长辈,她也不好把心思露出来:成功为蕙娘物色了这门样样都很妥当的亲事,四太太固然是有大功告成之感,得意非凡。可最高兴的人,那还当属三姨娘不过了。蕙娘要是嫁入何家,何芝生一旦中了进士,她以后要随着丈夫宦游在外,这是肯定的事。现在嫁进权家,起码可以经常回娘家看看,彼此也有个照应,再说,权仲白功成名就,就是蕙娘,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何芝生的各色条件能比得过权神医。如今蕙娘能说成这么一门亲事,三姨娘简直容光焕发,一夜间都年轻了几岁。
要说家里有谁的笑容最勉强,那自然就是五姨娘了。从前蕙娘也不知没有留意,但她没往心里去:自己要是嫁了何家,那日后不在京城,要保持对娘家的影响,总是鞭长莫及。现在要嫁权家,日后自然是常来常往,五姨娘心里不大高兴,也是难免的事。
但现在,她肯定不这样想了,就是绿松都和蕙娘念叨,“您还没出门,老太爷且还安康呢,她就开始往府里安插人手了……就为了把这个家握在手上,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