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山房一切如旧,甚至连云母、黄玉那又着急又为难的表情都没有变,蕙娘一时竟有几分恍惚,她冲两个大丫环摆了摆手――不用一句话,也知道这肯定是文娘派出来拦着她的――长驱直入不由分说,掀帘子就进了堂屋,可不想,通往文娘卧房的门却推不开。云母急急地跟进来了,就连黄玉都是真个发急,“姑奶奶,我们家姑娘性子左――”
她把声调放得大,一边说,一边给蕙娘使眼色,“这会怕是睡下了,才把门给闩上了,求个亲近,您要不饭后再来吧。”
这个黄玉,都什么时候了,还是这样两面讨好……蕙娘冲云母使了个眼色,云母微微摇头:这会,怕是屋内各处可以通行的门,都被从内反锁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别这几个月,焦令文实在脾气见长啊。蕙娘也提高了声音,“她还以为我会就这么在外头和她拼耐性?――去寻一把斧子来,把门劈了!”
多年守灶女,余威犹在,黄玉哪敢多说什么,只嗫嚅了一声,“姑奶奶……”
云母却也跟着把声音抬起来了,“这……奴婢这就去办!”
她还没出屋门呢,只听得一连串门闩碰撞之声,文娘铁青着脸把门给拉开了,一返身又进了屋里,声音遥遥从暗处传进来,“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的笑话?你还有什么不足,要这样对我!”
这番话,强词夺理到了极处,丫头们听得都变了颜色,蕙娘却毫不动气,她进了屋子,反手把门给闩上了。“我就是来笑话你的……你作践自己,这是给谁看呢?就这点韧劲儿,你哪里配当我的妹妹?”
文娘本来还在床边坐着,隐约能看见一道身影,被蕙娘一说,气得一头就撞进姐姐怀里,胡乱地要厮打蕙娘,“你不要脸!你没良心,你――你――”
这股郁气,想是憋在心里憋得久了,这孩子一边说,一边就自己气得哽咽,“你凭什么事事都比我强,连亲事……呜……连亲事――”
按说这亲事,真是她唯一能少少胜过蕙娘的地方了,权仲白再怎么好,那前头也有个元配了。文娘好说都是原配嫡妻,将来就葬,那都能和夫君合穴。可如今呢?王辰就算自己条件也不差了,同权仲白那能比吗?而且他元配才过身几年?权仲白成亲的时候,达氏都过世快十年了。下头妯娌,虽然是商户人家,可那是渠家的小闺女,渠家富可敌国,兼且一心巴结王家,钱财必定是源源不断地支持过来,文娘陪嫁纵多,能和人比吗?
宜春票号的份子,哪怕就是分她一分、两分,也总好过如今吧?这不止是婚事,就是陪嫁,都处处透了区别,在文娘来看,焦阁老的心,的确是偏得大了……
蕙娘心中,亦不禁暗暗叹息。她还没说话呢,文娘又使力挣开了她的怀抱,拿起身边的小迎枕就往蕙娘脸上丢,“还有你!祖父说你见过王辰,很是满意。呸!我焦令文就是一无是处,和你比贱似脚底泥尘,我也有我的骨气。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觉得我就只配和那样的人在一处,那你就别虚情假意地和我来往,我自过我的日子,用不着你装出些和气的面孔,似乎很为我着想――”
蕙娘反手一个巴掌,干脆利落地就抽到了文娘脸上。文娘的话顿时就被抽得断了,她怔然抚着脸颊,才要开口,蕙娘又一个巴掌抽过来――长这么大,敢于抽焦令文耳光的人,恐怕也就只有她一个了。
室内顿时就没了声音,蕙娘将文娘一推,这孩子连站都站不住了,腿一软跌坐在地,蕙娘毫不搭理,她自己回过身扯开窗帘,令室内阴暗的气氛为之一爽:虽说文娘把窗帘拉了起来,但室内还算雅洁,她挑剔了一圈,总算勉强满意,便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窗边,慢慢地品了起来。
过了好半晌,文娘才有了动静,她慢慢地爬起来,在蕙娘对面坐下,甚至也给自己倒了半杯茶,虽说还低着头不肯和姐姐对视,可水流倾注,竟也只有微微地颤抖。
“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同王辰比,一样是布政使之后,何芝生、何云生起码年纪轻,也都没有娶亲。”蕙娘这才和缓地说,“论功名,他才中进士,假以时日,何家兄弟未必不能和他比较。论家产,王家的钱,现下也不比何家的多。祖父承诺你,会给你说一门满意的亲事,最后却着落到了王家,的确是有点坑人。”
文娘肩膀一颤,她没有说话,也还是不肯抬起头来。
“至于劝解的那些话,四姨娘、娘肯定也都和你说了。何家有权有势,那是现在,王家的着眼点,却是将来。本来就简在圣心,我们家再一拉拔,来年入阁封相,实是题中应有之义,阁老家的儿媳妇,就算是续弦,以你庶女出身,也不算委屈。倒是何家,他们期望落空之后,失望之下会如何待你,也说不清楚。”蕙娘说,“可理是这个理,你自己心底,是不是觉得祖父骗了你。觉得我明明早就知道此事,却只隐约提醒你亲事早定,而不肯点透,甚至在祖父跟前,还说自己满意王辰,不为你出力……也有帮凶之嫌?”
文娘的肩膀开始轻轻抽搐,有些啜泣声出来了。
“你怨祖父吗?”蕙娘不理她,她问。“心里是不是有点恨他?”
这一问,是有点惊世骇俗了,文娘僵了许久,到底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血、血脉流传,不敢怨恨……”
“你从小到大享用的泼天富贵,来自于他,没有祖父,我们家根本就不能往下传承。”蕙娘说。“养你了,教你了,今日要嫁你了,也给你寻了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祖父是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你非但不敢怨,也是不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