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仲白也懒得和欧阳太医多说:和他说东海、南海、泰西、新大陆,没有一点意思,欧阳太医的眼界并不到那个地步,还想不到人亡政息这四个字。要是皇帝没有熬过这一关,同当日明武宗一样,也是因为肺炎去世了,那么上位的极有可能就是皇次子,牛家一旦得势,杨家、桂家、许家总要倒霉,南海两大将领,被夺权了还好些,要是心一横,联手反叛起来,那么这个天下,可就真要乱了。西北的罗春,海外的鲁王,可不是做梦都要笑醒?
一个巨人,总是要倒下的时候才能显示出份量,从前皇帝还健康的时候,似乎总是充当着不大光彩的角色,这里也要插一脚,那里也要翻云覆雨一番。可现在他有了危机,才显出来自己的能耐。承平九年间,发生的这所有一切变化,甚至是国势上的转变,又有哪一个能离得开皇帝的努力?这整个天下大势,都是因人成事,因的就是他这个九五之尊,这一点,如今来看,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了。
同当年不大一样,如今权仲白想要救回他的心思,要真诚得多了,只是人有命数在,皇帝一家子,肺都容易出毛病,这要是肺炎还好,治好了也就是治好了,最怕是转成肺痨……
权仲白不再想下去了,见封锦大步进了里间,便迎上前问,“外头都处理好了?”
封锦俊秀温润的面容上杀气一闪,他点了点头,咬着牙道,“淑妃娘娘也实在是心急了一点,这个皇贵妃还没封呢,就已经把自己当成副后了!”
权仲白这才知道,自己并非妄自担心,牛淑妃的确也有效仿昔年自己姑母用计的意思,只是当年先皇的病,本来就要温养,耽误一段时间还不打紧,当年太后、太妃联手拖延时间,就给了先帝安排后手从容应付的机会。现在皇帝是已经高烧昏迷,失去理智了,要不是有封锦、郑宇和这样一心只效忠于皇帝的死党,权仲白要救回皇帝,势必又要大费手脚了。
“才觉得他重要得很。”权仲白也不禁叹了口气,“又觉得他实在也十分的脆弱,人才一倒,底下人就各起异心,这还没合眼呢,说话就不好使了……”
“底下人也是无所适从,宁妃又万事不管,才会由淑妃娘娘出头。”封锦淡淡地道,“我这个身份,管理后宫,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我已令宇和把妃嫔聚居的地方封锁起来,这回皇上要医要药,就不会遇见什么疑难了。等连公公到这里,园子里就有主心骨了,在此之前,说不得还请子殷和我配合起来,轮流在皇上身边看守。”
权仲白自然没有异议,一时皇上行开了药力,呼吸渐渐平缓下来,烧得也没那样骇人了。权仲白便令人用干布将他周身擦干,又烧了艾来,给他做艾炙,封锦期间又出去几次,等皇上睡沉了方才再偷空进来,把权仲白换出去吃饭。
这一次皇上病势,非同小可,封锦已将内外通道一律封锁,权仲白也接触不到什么人——这还是他有先见之明,一开始就把白贵人赶走了,不然,白贵人现在也得跟着被关在这里,有这么些大男人在,她进进出出,可就殊为不便了。留下来的几个内监,想来也都是封锦的腹心,没有谁敢贸然盘问权仲白,皇上的病势究竟如何。他就是想给家里送个信都办不到——忙了这半天,他也是现在才想起来担忧家里人,也不知清蕙一个人在家,又会如何应付季青的招数,会否直接带着乔十七,去找国公爷摊牌。不过,父亲又哪里有时间管这个,皇帝忽然病危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这会,只怕他正忙着吧……
如此胡思乱想,真是山珍海味都吃不香了,更何况呈上来的饭食,也并不太美味,权仲白对付着吃了几口,又略为梳洗一番,便往回进了精舍里间。脚步才到门口,便见得几个太监宫人,都跪在地上,封锦弯□抱住皇上,肩头微微抖动,似乎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声音都有些微沙哑,他道,“不,不会的,绝不可能,李晟你天命所归、福泽深厚,又怎会……”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终于有名字了……啧……在这种时候……
☆、169应变
权仲白被人叫走,蕙娘心里怎会安稳?她听了桂皮说话,也知道是皇上出事,自然不敢随意打探,因此虽然权仲白和桂皮,一去就杳无音讯,连冲粹园和静宜园相连的门扉,不多时都被人从那一侧挂了粗大的铁链锁死,派了人站岗,蕙娘也并不太诧异,只是心中越发沉重:若是皇上现在出事,朝中再起风云,宜春的地位,就要比现在尴尬得多了,正是才说要合作,章程都没定死的时候。要是牛家所出的那位皇子上位,他们家和桂家的仇恨,天下皆知,桂家这个靠山,自然立刻就不好用了。到时候,只怕牛家一腾出手来,宜春就相当危险了。这还不说,如今东宫空虚,太子在天下人眼中,算是无辜被废,还有许多‘仁人志士’给予深切同情,牛家皇次子声势也高,杨家皇三子有首辅的天然支持……要是皇上突然去世,夺嫡之势渐成,天下还不知道要乱到什么时候去,到时候,海对面的那支力量,如果已经站稳了脚跟,再来搅风搅雨一番,又有那不知所谓、神秘阴毒的组织敲边鼓,只怕大秦一百多年的天下就此破灭,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任何一个当朝的权贵,只要不是脑子出水,当然都不会希望改朝换代,蕙娘在这一点上,并无特出于人的见解,因此也很难无动于衷,一时连自家的命案都无心去想了,一颗心转而担忧起未来的危机,出了一回神,才让焦梅亲自给良国公送信。自己这里,又派人鼓舞、约束护院,令他们看守门户时更加意小心,现在静宜园有事,那些羽林军可能随时就被抽调离开,顾不得护卫冲粹园,而两园比邻而居,天知道在这等时候,会不会有人在冲粹园上打主意,异想天开,想要通过冲粹园,混到静宜园里去。在这种汇聚了天下所有目光,为众人心头第一大事的问题上,任何离奇的事,都不是没可能发生。
待得回到甲一号,蕙娘寻思了半日,又把自己的那一支私兵中威望最高,隐为头领的一人,名唤熊友的请来说话。
桂老帅虽然难免心机算计,但和京城人比起来,西北人办事就要实诚得多,这一支私兵不论是人数还是质量,都令人无法挑剔。尤其是这位熊友,师从二十年前北地第一武林高手,他的两个师兄,如今都是武林赫赫有名的人物。虽他本人声名不显,但王家两位姑奶奶,对他的武功评价都相当不低,为人又深知礼数,办起事来能狠能宽,是个江湖走得、场面也上得的人物,跟随桂元帅办事,已有十多年的时间。故主对他是满意非凡,特意在信中叮嘱蕙娘,若是不满意熊友,可把他送回西北,不要任意打发。就是到了京城以后,也是循规蹈矩,并未轻易和旧主人联系,因此蕙娘虽无明言,但平时一言一行里,渐渐也把他当作这支私兵的首领来看待了。这一次绑架乔十七,就是他做主所办,干净利索,线索遮掩得很好,直到现在,众人都以为乔十七是酒后回家,跌入通惠河里去了。
“参见少夫人。”熊友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但为人却也机灵,一进门便道,“今日园外有些动静,兄弟们都察觉到了,不知是否到了用我们的时候,如少夫人有用,请尽管开口,我们兄弟是万死不辞,决不会推托一句。”
到底是武林人士,再有心计,说起话来还是直通通的,少了些礼数和周折。蕙娘不免一笑,“不打紧,是静宜园出了点事情,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她顿了顿,又道,“前一阵子我身子沉重,也不知少爷是怎么支使你们的,弟兄们有没有折损,他那个脾气,餐风饮露、不通人情世故的,照顾你们就难免疏漏了点,若对少爷有什么不满,你这里和我说,我为你们做主补上便是了。”
熊友忙道,“前阵子是有些宵小前来滋扰,身手亦颇不弱,但我们有少爷特意要来的火器护身,并未吃亏,反而还占了些便宜,可惜没能留下活口,不然,早就顺藤摸瓜,寻出他们的老巢了。”
他言下犹有些恨恨,可见的确是对未能同这伙人一较高下颇为介怀,倒对权仲白没什么意见。蕙娘点头道,“辛苦兄弟们了,如今倒还有一件事……”
便随口把乔十七的事说了说,“那伙人就是为了他来的,如今静宜园里有了大事,我怕家里需要人手,一时也顾不到那头的院子。要是冲粹园这里的院子布置好了,便把他锁来这里关着吧。”
熊友对于冲粹园竟没有一处密道、密室,当时是感到极为不可思议的,这一点倒是提醒蕙娘:就是从前的阁老府,借着修下水道,都有一条密道直接通往河边,国公府想来也有类似的建筑。倒是冲粹园,当时就有一大半是皇家园林改建成了,剩余那些建筑,权仲白也不会拿来派这样用场,因此的确是清清白白,都是亭台楼阁,要锁人,只能锁在柴房里。
因当时冲粹园里有个孕妇,不好动土,只能等她生育以后再来改造,熊友也算本事,不过一个月多一点儿工夫,便将几间所谓柴房,改建得雄浑厚实、难以突破,此时听问,也道,“那几个兄弟孤零零地在别处,某也确实有些不放心,此际多事之秋,万事以稳妥为上,少夫人也这样想,那是正好。我这就令人出去,把他提来,大家固守一处,有变化也可从容应对。”
若说蕙娘一个人,能力自然有限,可她胜在有这么一群人帮衬,任何事情,都有极妥当的人去办,自不必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如今多添了熊友一行人,她在很多事上又从容了不少,这起江湖汉子,个个经验丰富,心肠也狠,就是对上军队,都有一战之力。若是在从前,安排焦梅等人去办,却是免不得又要提心吊胆了。
因焦家宅院,距离冲粹园实在也不算太远,熊友一行人回来得倒早,言道一切顺利,还顺便分了一匹马,把许家借来的那一位高手,打发回平国公府里去了。蕙娘也不再和乔十七多做接触,只把他在柴房内锁好,也不多加拘束,还吩咐底下人,在吃食上别亏待了他。
其实这一番,虽然对自己来说,是真的审出了真相,但要在国公府里把权季青扳倒,证据实在也还不足了一点,没有物证就是最大的难题,但权季青平时行动根本捉摸不到破绽,熊友手底下的几个兄弟,跟了他这么长一段时间,也没能掌握到一线踪迹。蕙娘又势必不能亲自去跟监权季青,有些事就是再着急,也没有办法。因此把乔十七交出去之后,权季青的命运如何,还得看国公爷的意思,国公爷愿意信,权季青便能倒台,要不愿意信,只怕还多的是话说。
蕙娘冷静下来以后,最担忧还是这个问题,她托腮在窗边坐着,两个儿子都摆在身边,两个小王先生在屋角做着针线,歪哥手拿拨浪鼓,还是不死心,想要将自己曾很喜欢的玩具同弟弟分享,可乖哥只顾着睡觉,哪里搭理哥哥?如此温馨场面,可她却根本无心欣赏,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彻底除去权季青,又做得利利索索,不至于被权夫人以及良国公抓住破绽。
自从权仲白进了静宜园,便再没了消息,一整天也未出别的大事,甚至就连权季青都没有再遣人来生事滋扰。倒是到了晚上,良国公居然亲自来了冲粹园,蕙娘听报时,也是吃惊非小——她入门三四年来,权家长辈,几乎从未踏入冲粹园一步,也就是权夫人过来了几次,至于良国公,虽然二房几次相邀,但都没能请得动他的大驾。
公公过来,肯定要亲自出去,妥善接待。良国公面色端凝,也不和蕙娘多做客气,才坐下来,便道,“仲白进去多久了?桂皮呢,在他身边,还是已经出来了?”
“进去是有小半天啦。”蕙娘把自己全部所知都交待出来,“桂皮跟着一道过去的,也没出来,我们家往静宜园的门已经被锁了,还有卫士把守。今天一天,静宜园外头的羽林军调动很频繁。别的事,我就知道得不清楚了。”
牵扯到改元的大事,良国公自然极是关心,他竟难得地将急切给表露在了面上。“唉!偏偏又是在静宜园!”
蕙娘不禁有些诧异,还是云管事笑着对她解释,“我们家在宫中,自然也有些老关系了。任何事只要是人在办,都有缝隙,一个消息,如何传递不出来?只是这一回,皇上在静宜园里,又有封子绣坐镇,他非但将皋涂精舍封锁,甚至还霸道得把诸随驾妃嫔全都软禁在住处,无事竟不可以外出。现在的园子,恐怕就像一座死城,除了皋涂精舍中皇上那几个心腹以外,竟无人可以随意出门了。”
也就是说,上一回,良国公是人在家中坐、消息天上来,这一回他没得消息了,格外急切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蕙娘依然不免疑惑:上一回,那是双王夺嫡之势已成,太子之位谁属,还是牵扯到权家的大事。这一回别说什么事都还没谱呢,就是真有人想要夺嫡,这又和权家有什么关系?良国公这么动感情,是否也有点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嫌疑?
不过这不恭敬的话,自然是不好对公公问出口的,她为良国公预备了住处,又问云管事要住何处,云管事道,“我就在国公爷院子里找一处地方歇着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