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有人应诺了,转身便去操办。皇上扬起一边眉毛,怕是见权仲白始终不提,也就主动发问。“小二子的高烧如何了?看你神色,应该不是什么大病吧。”
“就是小孩子调皮。”权仲白轻描淡写,“最近功课多了,他不愿上学,借着身边人生病的机会,便兴风作浪起来,我已经收拾过他了。”
皇上显然便松了一口气,正要再说什么,看到权仲白神色,眉眼不禁一凝,他一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待人都散尽了,权仲白方道,“这孩子心眼很活,是要比皇三子灵巧一些。他今儿告诉我,觉得贤嫔娘娘,还比淑妃娘娘更疼爱他几分。”
寥寥数语,便把皇次子那番话说了出来。“晓得以小见大,又懂得为生母避嫌,以他年纪,算是相当聪慧了。”
皇次子的天分,虽然皇上也有了解,但牛家使劲居中鼓吹,也是任谁都无法否认的,唯有在这件事上,才真正见出他确实是一块璞玉。皇上神色难测,眉眼间似喜似忧,好半晌,才沉吟着道,“仲白,这件事怎么答,你是该先同我商量的。”
权仲白和任何一个病人说话,往往都不大客气,即使对方是九五之尊也不例外,他答得亦很坦然,“母子天性,任何事情都割裂不开。再说,这种事纸包不住火,虽然台面上没有风声,可知道的人却并不少。就算你能耐再大,也改不了他孺慕生母的心情——再说,你只想想林中冕,便知道你对这孩子,是有些过分求全了。”
皇上面色一窘,倒也无话可回,只好于笑道,“你倒也是言之成理。”
顿了顿,又有点不甘心,想要找回场子似的,自言自语道,“不过这么一来,孙家、杨家,心里就安稳多了。”
这是在暗示什么,权仲白难道还听不懂?他可不怕和皇上来这一套,当即便道,“嘿,陛下,天理不外人情。任何人都有私心,您要真这么想,那可就谁也都不能信了。”
皇上也有些尴尬,他讪讪然地,倒有些孩子脾气。“我又没说不信你——子殷,你欺负我一个病人,心里很有滋味?”
权仲白笑而不语,两人一时都未曾说话,室内倒是沉默了下来,又过了一会,皇上才喃喃自语,又像是感慨,又像是解释。“琦莹这个人,是简单粗糙了一点,但也就胜在简单。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总是得要为接任的考虑……多一手准备,总比少一手准备来得好,有时候,朕也只能在很有限的选择里,权衡得失利弊。”
他自嘲地一笑,“本来有些事,想要从容收拾的,也不能不往上提一提了,朕还在的时候,不论天下局势怎么繁复,我都有信心压住,可一旦主少国疑,有些本来不当回事的危机,也许转瞬间便能倾国灭种,或者更有甚者,让大哥觑得机会……到时候神州大陆要动荡到什么地步,可就谁都难以想到了。”
乱象一起,的确是谁也无法掌控全局,权仲白问,“您是想把罗春连根拔起,不再玩什么羁縻了?”
牵扯到国策,皇上有片刻的犹豫,但也许,是因为日后他的病症,还要仰仗权仲白的照料,也许是因为权仲白的人品,已令他极为信任,他瞟了权仲白一眼,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沉声道,“从前福寿不想出嫁,朕也由得她,她一来年纪尚小,二来其实也就是吊着罗春的一根胡萝卜,但如今却不能再由着她任性了,她和罗春,也到了定亲的时候。”
福寿公主一人性命,和边疆将士千万人的性命比,似乎任何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皇上从前由着长公主,恐怕也是私心里有所偏向,但如今形势变化,她一人哪里比得上大秦的千里江山?这亦是极为无奈的一回事。权仲白默然不语,皇上略有几分自嘲地一笑,又道,“早知道,就不和西班牙人开战了,明润和升鸾,朕都还是信得过的,要打就狠狠地打吧,还好国库里有钱……南边,也始终都不会是问题。”
余下鲁王的问题,变数那就大了,毕竟隔了一整个大洋,双方对彼此的情况都毫不了解。皇上也没提这事,而是续道,“这些朕都不大担心,有杨阁老在,罗春和西班牙人,闹不起来的,北边的女真族现在不过是苟延残喘,俄罗斯人对我们也没有什么想法。”
他顿了顿,颇有深意地望了权仲白一眼,又续道,“就有一件事,我心里很不安宁,子殷你知道朕说的是什么事吧。”
权仲白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皇上为什么非得在今时今日,和自己掏心挖肺、天南地北的瞎扯,他沉着地道,“是密云的那批火器吧。”
皇上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件事总令我非常不安,虽不算我的心腹大患,但我有一种感觉,如果今时今日置之不理,恐怕将来有一天,变生肘腋时,要再扑灭,那就为时已晚了。”
等待的滋味,总是很难熬的。尤其当太夫人显得气定神闲、成竹在胸时,蕙娘更是罕见地有几分心浮气躁。要不是还要在长辈跟前,撑着未来主母的架子,只怕她早就在室内来回踱起方步,以舒缓那焦虑的心情了。好在良国公今日也算是言而有信,不过一盏茶工夫,他便踏入了拥晴院的门扉,冲母亲用眼神打了个招呼,蕙娘站起身来给他行了礼,颇有几分惊异地望了云管事一眼——这个云管事,也实在是够受宠的了,居然连拥晴院都跟着进来,甚至在太夫人跟前,也显得那样从容不迫,半点都没有男宠常见的心虚。
太夫人也不知是养气功夫太好,还是已经承认了良国公的荒唐,她神色不变,对云管事视若无睹,反而起身道,“既然都来了,那就进里屋说话吧。”
这所谓的里屋,却亦不是太夫人日常起居的花厅——就在她卧室里,竟同良国公的小书房一样,也有一间小小的暗室,因无外人在场,还是同当时一般,云管事开了门,守在门口,众人依次钻进了暗室里。蕙娘也很佩服这些长辈们,就在前几天,才刚发生过那样的不快,他们却还是若无其事地坐定了,仿佛根本就不怕,这几个人里,再出一个权季青。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一次云管事也跟进了暗室,他返身关了门,垂手侍立在门边,显得那样的谦和本分,蕙娘扫了他几眼,见众人均若无其事,也便默不吭声——到得此时,她实在也已经明白了,随着权季青的倒台,她和权仲白上位世子,已是铁板钉钉,权家长辈,亦是准备把台面下的一些东西,和她分享了。
“季青此番逃脱以后,听说冲粹园内外的警备,业已经是提高了一个水准。”良国公开门见山,也是天外飞来一笔,竟从此开始。“我收到一点风声,听说你这么安排,主要还是忌讳着在密云运送火药的那个组织对你不利,可有此事?”
大家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蕙娘自无不应之理,她坦然道,“正是如此,这个组织私底下翻云覆雨,颇有些针对我的行动,就是四弟的那番行为,我以为一个国公位都不大好解释,否则以他能耐,去哪里寻那么一株药来?防人之心不可无,两个儿子都在冲粹园,自然是小心为上,因此媳妇便做了那一番安排。若是安排得不好,还请爹多加指教。”
“这也是你为人把稳的意思。”良国公微微一翘唇角,倒是并无不悦,“我就想知道,你凭什么以为这组织针对的就是你呢?我看,仲白去调查密云那件事,多半也是因为你的那碗药,不然,他未必会那么多事。但这二者之间怎么联系在一起,我就毫无头绪了。”
蕙娘心念电转,一面揣测着良国公到底知道多少,一面毫不停歇地答道,“是我从前的未婚夫焦勋……”
便把焦勋中毒的事,交待了出来,“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值得如此珍贵的毒药了?想来,那毕竟也是因为我的关系了,虽说也很难明白他们的用意,但还是那句话,小心没过逾……”
良国公便有恍然大悟之色,他喃喃地道,“难怪,原来如此,原来竟如此赶巧……我说,你这一门心思地盯准了鸾台会,却是为了什么,原来是应在了这里,倒也是歪打正着了。”
蕙娘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把鸾台会这三个字,翻来覆去地咀嚼了无数遍:她和这个神秘组织打了也有几年的交道了,甚至明知权家就有他们的内线,却还是第一次听说鸾台会这个名字。就是脑海中寻遍了,也未曾听说鸾台会的任何一点消息。
“不过,这你亦不必担心了。”良国公微微一笑,又道,“鸾台会对你,可没有什么坏心思,对于歪哥、乖哥就更没有不轨之意了。”
他指了指太夫人,示意她接口解释,自己口中倒是又说了一句,“就是季青此次逃脱,也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提到权季青,太夫人唇角一抽,仿佛有点牙疼,但这个威严的老太太,很快又稳住了情绪,缓缓续道,“这件事,要说起来也是千头万绪,若不是你有了歪哥、乖哥,也不会说给你知晓。别看林氏入门多年,但她生不出自己的儿子,便永远不能听闻其中的秘密,自然也永远都不能做得我们权家的主母。——亦是你还算争气,什么事都来得,不然,我也不会同意你公公的想法……嘿,鸾台会从前对你不利,那是有的,可你尽管放心好了,从今往后,你只要有足够的本事,他们从上到下,决不会有人对你有一点不敬,你就是让他们去死,他们也都不会皱一皱眉头——”
她这话的重点,倒还像是落在了‘有足够本事;一句上,但蕙娘哪里还顾得上注意这个,她脑际轰然大震,一时间竟有些天旋地转,连人脸都看不清了,只听得太夫人道,“不过,余下的事,我老婆子也说不清楚,还是让你小叔叔和你说吧……来,从前不知道身份,有些失礼,也就是不知者无罪了,这一次,你可得好好给云管事——也是你叔叔行个礼赔赔罪,他亦是鸾台会在东北十三省的总管事,我们权家将来下一任族长的嫡亲弟弟,也是你上数七代同宗同源的亲族叔权世以后,你还免不得他的照顾”
蕙娘都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能扭头去看云管事——
云管事一挺脊背,气势一振,瞬间竟似乎是换了个人,他摆了摆手,沉稳地道,“伯母也太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侄媳妇以后要驾驭鸾台会的人,又何必如此客气呢?”
一面说,一面一掀袍尾,竟是大马金刀地在良国公下首,当仁不让地坐了下来,又冲蕙娘一笑,竟是十足体贴,“我看侄媳妇都站不起来了——不着急,你先坐着稳稳,听我慢慢地和你讲。”
☆、180选择
蕙娘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似乎要比脑壳都大,困在这小而坚硬的容器里,竟是一涨一缩,疼得厉害。她勉强忍住了扶额的冲动,听云管事——不,是权世赟娓娓动听地给她述说着鸾台会的由来。“昔年天启爷失道,群雄逐鹿天下,先有闯王崛起,后有女真南下,我们权家,虽也有意于天下,但当时力量弱小,难以和闯王正面抗衡,遂起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意,排遣内间往闯王身边蛰伏,又在女真汉军旗中安插了人马,俾可挑动其互相火拼,给我们在南面,留出足够的时间成长壮大。无奈当时天意不属老祖宗,家主盛年驾崩,底下人内斗起来,耽误了时机。内间竟和家族失去了联系,期间阴错阳差,父子俩更是几次救了闯王性命,成了大秦日后的开国功臣……直到立国以后,我们才稳定下来,但其时大势已去,家族出身,转而变为了负累,便索性联合女真族败部中的家人,用内间伪造的出身,前往东北安定了下来。这权姓也是由此而来,当时内间胡乱编出的一个东北大姓,竟成了我们全族的化名。”
提到往事,他的口吻轻松自如,显然已不以当时的失败为念,就连良国公、太夫人,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云管事顿了一顿,竟跳过了一百多年来权家的变迁,直接道,“这百年来,家族和国公府从未断了联系,因为这天大的秘密,一旦揭露,全族上下都要身死灭族,而老祖宗从前的教训,也是血淋淋地摆在那里,当家人去后,诸子一旦争权,便是败家误事的前奏。因此我们迁往东北后,全族上下一体认可,立下了规矩,族长和国公的位置,都从当家人诸子中挑选最为合适、贤良的一位嫡子入选,如此人选,才能带领我们一族绵延繁衍,在环境严酷的东北、朝廷中立足发展,为家族谋求福祉,并守候这天大的秘密。一般家族所谓的中庸之道,在我们家却不适用,中庸之道传承下来,弘治爷这样的圣君出得少,倒是正德爷、天启爷那样的败家子出得多,若是崇祯爷能越过哥哥登基,大明基业会否失落,那还是两说的事呢!”
“从第一代国公爷的传承起,这规矩便定了下来,第二代国公,昔年擎天保驾的功劳,丝毫都不比父亲要少。因此越过兄长指定他来袭爵,天子亦是乐见其成,此后便悬为定例,为了保密,也是为了让族中多些力量,若是嫡长子承爵,弟弟们丝毫不知内情的,倒也就罢了。如是次子、三子乃至四子继位,余下几个兄长,便会被送回族中居住,知道真相后,便被看管起来,免得逃脱以后,做些对家族不利的事。等到一两代以后,渐渐融入了族里,这才放松限制。”权世赟似乎颇为自豪。“昔年刚到东北时,一族上下,不过几十口人,但如今繁衍生息下来,已有许多人口。在东北,渐渐地也不会受人欺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