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8 变局
领兵打仗,皇帝最怕的还不是输仗,而是和定国公这样,在域外领兵,人直接就不回来了——说起来,在大秦周边作战,胜负好歹还有个说法,人到底如何了,过上一两个月也能有个确切消息。现如今两边根本在官面上都没有来往,音信不通,定国公在当地都投诚了,只要消息闭锁得好,一两年内都不会露馅。他要是舍得大秦的爵位和家产的话,一两年时间,足够他派人回来接走妻儿了。所以说,这上阵父子兵,皇后一去,定国公就像是没了线的风筝,这心思都透着漂泊。
蕙娘在心底叹了口气,因道,“怎么说?这事要说也不是由你来说,杨七娘难道不能给皇上递信?如今怎么着还不知道呢,你仔细结下孙家这个仇敌,又或者是冤枉了好人,反而让定国公和朝廷离心。”
她这番话虽然在理,但权仲白却仍是眉头紧锁,他摇头说,“我知道你的顾虑,但你要想到,定国公此去,船队上是有天威炮的,而且他的那个身份,掌握天威炮的图纸也不是什么难事。这门独一无二的秘密武器一旦泄漏,大秦对于英吉利和鲁王,几乎就没有任何优势了……”
“没有优势又如何,天高皇帝远,他们打得过来吗?”蕙娘却觉得局势还没到这一步,“蒸汽船我们现在不是也在研究吗?等到鲁王做好准备,把海路给勘测好了,能打过来了,跨海作战,有蒸汽船也没个屁用,烧煤的东西没补给根本开不了这么远。我在军事上是半桶水,你比我还晃荡呢,别一听定国公投诚就是天塌地陷了,这件事要有这么大,杨七娘也不会就是这个反应。”
见权仲白依然是眉头紧皱,蕙娘便措辞安慰他道,“你不是素来信服杨七娘的吗?她是说了,从新大陆有航路过来,但也一样说了,这条路不会太好走。鲁王既然在那里生根发芽了,打回来的机会,那是过了一天,便少了一分……”
她接连分析了几个环节,权仲白方才稍稍释怀,却仍逼着蕙娘道,“等你接手了鸾台会,立刻就要让南边撒开人手,一有定国公的消息立刻来报。”
蕙娘白了权仲白一眼,“你平时是多恨他们,现在要用起他们来,倒是不手软的。就不怕会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又要生出事来,借机打击二皇子?”
“这就要看你的统御能力了。”权仲白淡淡地道,“政治上的事,没有足够的力量,想入局都是痴人说梦。鸾台会现在和我们家的利益暂时还算一致,当然要握在手心好好地运用。这件事若是真的,说不定,若是准备得好,机缘又巧,还能因祸得福地达成你的一些夙愿呢。”
蕙娘心头一动,打量权仲白的眼神也有几分异样了,“没想到在这种事上,你还挺有天分的……”
权仲白不满地说,“我是没兴趣,不是不懂好吧……只是用这种计算的眼光来看待这么大的事,我心里也是有点不大舒服。”
“远离本土,算得上什么大事。顶多一门生意做亏了而已。”蕙娘倒是没权仲白这么激动。权仲白叹了口气,摇头也没说话,两夫妻随口又谈论了几句局势,蕙娘便和他商量,“我想,现在葭娘当然是放在身边带了。等过一两年,我们能到冲粹园常住以后,便把文娘接去,由她来看顾葭娘,你觉得怎么样?”
权仲白愕然道,“虽说这也不是不行,但我还以为,你会把文娘安排到广州去,让她在那里再嫁一户人家呢。”
蕙娘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因蹙眉道,“焦家人口少,和石家又不同,我们在当地也没有信得过的亲戚。文娘若远嫁过去,我怕她会吃亏的。”
两人商议了几句,也没定下来,权仲白意思还是让文娘自己决定,就去广州游览一番也是好的。蕙娘也道可行,不过这都不是急事,说完也就搁下了不提。
不觉又是一年,进了春月,蕙娘也出了月子,只是仍不愿对外应酬,每日跟着云妈妈开始认识鸾台会的人事。因权仲白表面上还是不知道鸾台会的勾当,立雪院本身又是后添的建筑,的确没有地道、密室等物,权夫人便在卧云院里给蕙娘开辟了一间办公室,借口内外有别,令蕙娘要见外头管事,都上卧云院去。她也在云妈妈的陪伴下,第一次认识到了国公府的密室和地道系统。
这年头朝中勋戚,府里多少都有些隐秘之处。连焦家都有好些地方,一个是收藏财宝,还有一个,就是在事败时留下最后一点种子。就蕙娘所知,焦家其中一个地道的出口,就和她们家排污的管道相连,可以直接通到护城河里的。当然良国公府的地下工程也绝不会逊色与于任何一处王宫府邸,和一般的府邸不同,良国公府内的密室相当地多,而且很多是用作议事和储藏资料之用,并不像一般人家,只是拿来收藏现银、财宝等等。这些密室布置得当,有些采光透风都很良好,又绝无虞传出声音,在里头说话,是最让人放心的。云妈妈事先已将鸾台会北十三省的花名册取来给蕙娘过目,据她所说,这资料,就连良国公也只是翻看过一部分,从未能和蕙娘一样随意翻看,而且连重点干事的身家背景,都能随意询问。
权世赟也的确是对她颇为放心了,居然会把这么深层的材料都让她浏览,不过蕙娘想想,也觉得其实他是应该放心的。连良国公府的密室和地道,云妈妈都了如指掌,国公府还有什么是族里不知道的?就算良国公那边有什么密藏的计划,这个计划,肯定也不会以消灭鸾台会为目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不给自己资料,国公府反而还不能毫无芥蒂地支持他上位。权世赟好歹也是个人物,自然是懂得决断的。
从前没进入核心的时候,鸾台会在蕙娘心中的形象,自然也是神秘可怕,无所不能。可当她渐渐地渗透进了鸾台会的核心层,现在更是凭着一点小小的运气,成了鸾台会的最高决策人以后——虽然这最高决策人,还当得非常傀儡,但蕙娘已经觉得,其实鸾台会的本领,也不是那么的大了。他们运作的结构,有时也是比较容易出现问题的。
她记性虽好,但也不可能对几千人的资料过目不忘——鸾台会单在北地就有几千人的规模,这都还不算祥云部的那些当地住民,其中大部分会员都和绿松一样,对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懵然无知,只晓得受上级的控制。因此只是挑选一些手握重权的干事,记牢了名字,又向云妈妈打听过了其和权族的亲缘关系,以及为人、性格等等。不过,反正鸾台会发令,素来都是认印不认人,权世赟既然把养了几年的凤印还给蕙娘,她发号施令,便并无一丝阻碍。各部若要阳奉阴违,也得发了公文回来扯皮,届时蕙娘自然可以问过云妈妈,凭着他在族中的立场和关系,恩威并施地将其收服:这鸾台会,无非也就是个更大的票号,只是做的是杀头的买卖而已。真要上手入主,却并不很难。
在云妈妈的陪伴下看过花名册,云妈妈也没把这些资料留存多久,不知哪里找了人来,眨眼间便给全搬走了。接下来蕙娘看的就是跟随同和堂每月账簿一起送上的来往公文了,身为鸾台会龙首,除了京城香雾部直接对她负责以外,还有各地每月都有工作简报送上,都是按格式写的,用的是暗语,学会暗语以后,解读起来也比较轻松——这种暗语,在京城也是并不稀奇,哪家没有什么独有的消息来源?自然也是各家都有一套暗语系统了。若不是蕙娘深知底细,一般的外人,就是察觉到蛛丝马迹,恐怕也就是不以为然地一笑,并不会多么当真的。良国公虽然从权力中心退下来了,但凭借权仲白,良国公府却从来都没有从权力圈子的一线中远离过,此等布置,对于一个风口浪尖的世家来说,并非罕见。
当然,身为局中人,蕙娘了解得要更多些。比起一般大户人家手里掌握的资源,鸾台会的力量要更坚固,也更有组织得多了。而且由于他们简单明了的单线联系方式,香雾部的下人们,一直在源源不断地给鸾台会输送着独家消息,这些消息,在某种时刻是比真金白银还要宝贵的。靠着这些消息,她这个决策者就能在恰当的时候命令祥云部、清辉部,或者是合法的权钱交易,或者是非法的黑市火拼,不断地将赚钱的生意攫取在手,又能透过清辉部、祥云部来掌控更多更大的关系网……蕙娘有时都搞不明白,为什么族里一门心思地盯死了罗春,要做军火生意,若是换做她来全力运营,鸾台会压根都不用靠军火生意来敛财的。
当然,那也是从前的事了,现在族里内乱初定,并无心遥控鸾台会做事,各地伙计无非是按部就班,瑞气部和香雾部接头,把消息往回输送,经过特别人选筛选后装订成册送到绿松手里,绿松看过以后择要和蕙娘报告,至于清辉部,目前自赚自吃,不过是为了保持状态不至于手生而已,并未指望他们给会里做出什么贡献。
至于南部,蕙娘的影响力就更有限了,她手里现在握有一条快船和几个人手,可以和权世仁互传消息,她有事,可交代权世仁去办,但权世仁怎么办那还轮不到她来过问。当然,权世仁若有需要京城援手的地方,支应他也是蕙娘的责任了。
说实话,鸾台会论人数比宜春号是不相上下,可说到机构的复杂程度,却是远远不如。四个分部各有一些大的据点,又自形成了许多网络,稍微了解一下也就能全记住了,蕙娘有意留心过火器作坊所在城市的情况,但在花名册中却只有寥寥数人被提及,她倒是不清楚究竟这些据点是已被撤离,还是权世赟到底留了一手,把这部分资料给抽走了。——不论如何,这点资料,蕙娘翻看过以后写了一个条陈给绿松看,又给权仲白看过,鸾台会对于立雪院来说,便几乎已没有秘密可言。绿松平日里处置起公文,也就更为得心应手了,她的小儿子今年五岁,平时就养在立雪院里,当归则在内院做事,夫妻两人都在蕙娘眼皮底下,现在更是蕙娘的直系下属,蕙娘对他们,倒还算是充分信任。因这一阵子会内无事,便让绿松负责阅看香雾部的报告,绿松倒是平白因此多看了许多京中人家的故事,择其中有趣一二写出来给蕙娘看,就是蕙娘,都有大开眼界之叹。她夫家娘家人口都算是简单,大家大族内部争权夺利的丑事,有许多泯灭人性的,甚至能把权季青的所作所为给比下去。
她接手以后,唯一作出的变动,就是写信给权世仁,让他多把消息源铺到国门以外,令同和堂向南洋扩张:南洋的确也有许多珍贵的药材,是同和堂所需要的。只是鸾台会未向其中派出香雾部人员而已,现在人员安排上做个小小的变动,并不是什么难事。而对海外的消息,同和堂一下就耳聪目明了起来。她还一并严令权世仁不得将清辉部所属派出国门以外,权世仁虽不大理解,但此等小小要求,自然也是予以满足了。
她自己可以管辖到的北部,蕙娘也一样是如此下令,等到二月底,探子们已经全撒了出去,三月初,消息就回报上来了——到了四月初,各处消息全都反馈回来:西洋的商船,已经乘着季风来到了南海。而随着季风而来的,除了商船以外,还有英国人的兵船,以及新大陆的战况。
定国公和鲁王的确是打了一场,而且打得规模还很大,据说新大陆中北部,新兴的美国这一国家,北部大半都被卷了进来。定国公的船队损伤得非常厉害,甚至失去了回航的能力,现在只好学着鲁王一样,在新大陆驻扎了下来,双方互相攻讦,一面又要占地盘,倒成了双雄割据之势。
蕙娘以香雾部的灵敏,亦不过是提前数日得到消息,还没分析出个结果来。南洋的燕云卫,又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西洋法、荷、西诸国,都乘着季风,给大秦写来了联盟来信,据说是孙侯在新大陆和他们的代表有所接触,以瓜分英吉利在北美、南洋的殖民地为条件,邀请他们来大秦和朝廷磋商,以便达成联盟,彼此襄助合作……
这消息,伴随着定国公船队的新动向,立刻就在大秦的上流社交圈轰传了开来。一直保持低调的牛妃,如今终于也沉不住气了,当日就召孙夫人入宫说话。而桂含沁太太杨善桐却独辟蹊径,她虽然也进了京城,但却没入宫请安,而是到国公府来寻蕙娘说话。
☆、329 运筹
以两家的关系,蕙娘自然不能不好生接待桂少奶奶,好在现在立雪院内外终于也都能算是她的人了,不像是从前那样不能说话。两人坐下先寒暄了几句,蕙娘又谢过了桂少奶奶给葭娘的洗三礼,桂少奶奶笑道,“我也就大妞一个女儿,她又是不爱这些钗环的人,有些好东西都不如给出去了,免得在手上也是放着,给大妞陪嫁,她又都不要的。”
如今桂大妞倒也的确到了说亲的年纪,她和许家四郎的婚事进展不顺利,蕙娘也不知桂少奶奶此番说话,是否有暗示自己的意思,因笑道,“大妞是不爱红妆爱算盘,倒是继承了她舅舅的天分,若是个男孩,说不定又是个大发明家呢。”
桂少奶奶面上掠过一丝阴影,她摇头道,“我现在也是严格限制孩子们再碰这些杂学了,算学什么的纸上功夫学学可以,火药、船只,都坚决不许去碰……”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便言归正传,先为文娘给蕙娘道了恼,便谈起定国公的事,因道,“现在外头消息也是乱传,我们是一点都不明白,这到底都出了什么事儿。孙家那边,孙夫人自己都是七上八下的没个定数,思来想去,问别人那也是问道于盲,还不如问你,那是最放心的。别的人家,就是我亲舅舅呢,也是糊里糊涂的。盛源号在南洋一带损失很大,现在消息已经不如宜春号灵敏了……”
其实,宜春号的消息,桂家身为股东也是有权查问的,乔家人不会倔着不给,蕙娘也未曾示意宜春号在这点上瞒住桂家。只是桂家的确吃亏就吃亏在僻处西域,在京里消息来源是少了点,从前桂含沁在的时候,他人活泛还好说,现在桂含春虽然在京任职,但被调派去京郊练兵,无事不能回城,家里也的确少了个支持门户的男人,所以孙家一动,桂家就有点沉不住气了。好歹焦家也算是半个盟友,桂少奶奶现在来问她,问得与其是宜春号,倒不如说是蕙娘自己的态度,也就只有蕙娘这样和她利益相连的人,在这时候说出来的话,她才能打从心眼里相信了。
“我知道得也的确是不多。”蕙娘也是苦笑了起来,“隔着那么远,谁知道的都不多……”
“可——”桂少奶奶看了看周围,她也压低了嗓子,“你们不是和那边有联系吗,那边和新大陆,怎么着应该也还有联系吧……”
这一试探实在是做得太明显,都不能叫做试探了,蕙娘道,“这我也真不知道了,和你说实话吧,这件事,我们权家也就是坐山观虎斗,更不干宜春号的事,所以我压根就没多打听。”
桂少奶奶面上顿时闪过了失望之色,她踌躇了一会,又道,“现在外头什么说法都有,有说孙姐夫就是不打算回来了,才在那里立了山头,是要凭借两万兵丁,自己也做大王。有说姐夫是回不来了,现在就是个空名头在那,是那一位故意要把事情挑到台面上,吸引更多人过去的……”
有些消息,杨七娘能收集得到,也瞒不过有心人的耳目,现在南洋的大秦商号不少,从前人们不重视它们收集情报的功效而已。现在这么大的新闻出来,谁也不是笨人,南洋那边的消息几乎是立刻就流传了开来。而这就对孙家很不利了,因为南洋那里的消息版本,是定国公大败亏输——西洋诸国,在新大陆都是有殖民地的,他们的消息可能要比国书上说得准一些。
大败亏输以后,是不敢回来,还是找到了胜机?这西洋诸国的联手协议,是定国公为新主上谋利的计策,还是真切为大秦着想?现在外头乱糟糟的,什么谣言都有,最离谱的,连定国公是鲁王内线的话都说出来了。皇上态度不明朗,连内阁都按兵不动:损失定国公一支船队,对大秦来说还不算什么,战火毕竟在远处,又是从未见过的新鲜局面,这时候,各党派都是蓄着力呢,就等对方表态,再决定自己的立场了。
当然,身为二皇子的支持者,孙家天然就拥有一帮盟友,只要定国公不是实在无法交代,都会有人给他圆场的。只是现在孙家出现了大的动荡,二皇子党内部只怕也是不平静,有些人比如桂家,放着王阁老家不去打听,来找蕙娘,这本身就是信心不足的体现。他们家和二皇子关系本来也就是不远不近,又有宜春号、焦家等互为犄角,对孙家的依赖虽强,却不至于没有办法脱离孙家而存在,毕竟两房连婚姻关系都没有。桂家现在,是有点摇摆不定了……
随着桂少奶奶的表现,蕙娘心底也是渐渐地有了数,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推说自己的确是什么也不知道,桂少奶奶唉声叹气,却还不舍得就走,站在当地来回踱了几步,方才低声道,“说实话吧,现在含沁不在,我公公又带队去何家山前线了——今年罗春活动得格外频繁,好像要比往年不安分得多了。我们家也是有点群龙无首的意思,对这事,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看法?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求嫂子你给指点指点,为我们桂家指条明路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