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1 / 2)

在双方语言不能说很通的情况下,就算有千般心思,也都无处去使。使节团固然对大秦官场是两眼一抹黑,几乎是被完全孤立了起来,而蕙娘等人对海那边的情况也是一无所知,双方连彼此的图谋都不明白,要尔虞我诈未免也太难了点。几个使节分别用法语给蕙娘写了回答,这里自然要找人去翻译,蕙娘也不好径自走开,便将宴请继续,又摆出戏来,请使节们看戏。

到了这时候,个人的性格便看出来了,奥地利使节继续漠不关心地出神,弗朗机使节估计就是来享乐的,对那些咿咿呀呀的戏子们很有兴趣,一双眼瞪得都要掉下来了。尤其是对几个旦角,更是运足了目力打量,直是色授魂与。蕙娘估摸着他是不知道今日叫的是男班,她亦不去戳破,自己看似专心看戏,其实暗中也在打量法国使节和荷兰使节,见他们喃喃私语,不知正商量着什么,心底便也渐渐有数了:估计英国在泰西那边,起码是占据了很大的优势,以至于对大秦的力量,泰西诸国都怀抱了很大的期望。

这种表面功夫,泰西人似乎不如大秦人这般炉火纯青。法国使节几次端详蕙娘和乔管事,都是失望而归——在他心里,蕙娘和乔管事应该是合作关系,蕙娘早注意到,在泰西,商和官之间的距离似乎没有那么迢远。法国人要是再了解一点大秦的现状,便可明白,蕙娘就连和乔家三位爷,现在都隐隐有点统属关系,乔管事不过是京城分号的二掌柜,他根本就不配和蕙娘商量,这一次就是出来做幌子的,自然不会在神色上露出异状了。

台上戏唱了两出时,翻译的结果也回来了,四个使节写的信息有出入,但大差不差,奥地利使节写得最简略,只评价了英吉利现在的泰西霸主身份,并点了点法国和英国之间的敌对关系,别的并未多言。弗朗机使节倒是把新大陆的局势说得比较详尽:现在的新大陆,几乎已经可以说是英法两国的天下,事实上,在更为富饶的中部地区,英国人完全占据了优势。因此,对于当地土着的独立战争,各国都是乐见其成的。现在他们已经无力独自和英国人抗衡,因此也是很明确地想要借用大秦的力量,和英国人在他们所说的近东地区组成联盟,限制英国军力回防。如此一来,新大陆的独立军所受压力将会骤减,而英国失去了重要殖民地以后,在泰西也就不能再那样横行霸道了。

如此跨海的制衡战略,对蕙娘来说都很新奇,更别说对别人了。乔管事看得直皱眉头,半晌才道,“这,咱们的人在那边到底怎么样,能不能分出一块地来,他们可谁都没说清楚呢。再说,这块地——对咱们又有什么用啊,隔了这么远,难道还能拉人过去种地吗?就是通信都难,这可和吕宋太不一样了。”

这些问题,他能看得清楚,蕙娘自然能看得更清楚。事实上,也就是因为这些现实的顾虑,让大秦君臣甚至把定国公船队的结局,都给摆到了罗春后头,比起远离大陆的问题,罗春的属地可就和大秦接壤呢。

比起弗朗机使节的避重就轻,法荷两国还是体现了比较多的诚意,都说到了定国公船队的问题,口径倒也是比较类似,都说定国公在海战上损失比较大,于是也仿效鲁王当年的策略,上岸用天威炮和鲁王对阵,也被他硬生生地打出了一片领地来。现在正在和当地人贸易,交换口粮、奴隶,大有开始蓄奴种地,开炉炼铁的意思,而且也在寻找矿山等等,看来,是打算和鲁王现在的和平,不过是一种策略,根本上来说,还是打算打一场持久战了。

在岸上,少了蒸汽船的战略优势,鲁王的确也不能把定国公怎么样。只要兵丁人口损失不太少,那情况就还算乐观,毕竟现在的鲁王也是腹背受敌。再说,他如今对同文同种的大秦人,那需求是要比皇位还更大得多了。和大秦彻底撕破脸,也没有太大的好处。仅从法荷两国的回馈来看,蕙娘倒是倾向于虚与委蛇,和他们结盟,以换取定国公在新大陆更多的战备支持。反正在南洋这边,怎么打不是打,英国人看来也是没打算善罢甘休,他们要退,正好大秦也瓜分殖民地。他们要打,大秦肯定得奉陪到底,既然如此,法荷那边能给定国公提供一些战略物资支持的话,不论是抢鲁王的地也好,还是一起抢英国人的地也罢,抢下来拿去卖,都好过缩手缩脚的,没有一个具体的目标——这些使节透过细节,的确是勾画出了一张比较美好的蓝图,但在翻译最下头,还有权仲白的潦草字迹——比起他平日里行云流水的草书,这一次,字里行间,笔锋竟有些颤抖,完全体现了权仲白内心的情绪。

“定国公似乎已战死。”

如此简单的一行字,却令蕙娘的眉头,不禁一跳。她忍不住看了奥地利使节一眼,见他低眉敛目、神色宁静,比起法荷两国的窃窃私语,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倒是显得十分冷静。让她也看不出来,其究竟是否故意泄出这个消息,当然,这消息的真假,就更不是从他的表情中能够判断出来的了。

“四个国家都没掌握蒸汽船,但也在研发中。”她点了点信纸,失望地摇了摇头,那边的翻译,自然把她的说话翻译给几个使节听。四个男人都看了过来,蕙娘也不多说,有了这个话口,便站起身道,“这虽然体现了诸公的诚心,但一切均为画饼,别说皇上,连我都没有动心。诸公请慢用,自有人相陪,我就先告辞了。”

这摆明了是不满意各国提出的条件,四国使节看来倒是都没什么不满之意,纷纷起身送别,亦是体现了他们身为重臣的涵养。蕙娘和他们一一拜别,一转头就钻进了为杨七娘准备的静室。果然权仲白和杨七娘都在里头,两人沉着脸对坐,居然无人说话。见蕙娘进来了,杨七娘方道,“应该不是有意误导。”

她语调疲惫,仿佛之前已经做过一次推理,现在不过是在复述。“那人说的不是任何一种常见的语言,是奥地利那边的巴伐利亚方言。若非凑巧她在南洋长大,机缘巧合下接触到了几个奥地利水手,又是个语言天才。我们根本没有听懂的机会,奥地利在海外没有殖民地,几乎没有海上贸易。奥地利语,别说大秦了,就是全南洋又有几人能懂?”

杨七娘常年居住广州,又对海外贸易如此热心,她既然这么肯定,这消息基本全真无疑了。蕙娘先道,“啊,看来奥地利也不像是表面那样无动于衷,他们对海外殖民地也是有野心的。”

她难得糊涂了一把,片刻后忽然反应了过来,话都没说完,脸色便是一变,忙追问道,“那,他说了什么?完全可以肯定定国公已经死了么?”

“他话里的意思,是让大家‘守住最后的秘密,别让死人成为活人的阻碍’。”杨七娘面沉似水,缓缓道。“如果这个死人说的不是定国公,那就更惨了,足以说明整个船队,已是全军覆没。起码活下来的人,对局势已经没有多少影响了。”

能让大秦改变态度,拒绝和鲁王联盟一起来瓜分英国人土地的理由无非有二,一个是主帅阵亡或者叛变,大秦朝廷感情上接受不了,还有一个就是船队全军覆没,大秦失去了瓜分新大陆的实力,只能为他人做嫁衣裳。在现在信息极度不通的状况下,到底是哪个可能,谁都不能轻易下这个判断。可不论是哪个结果,对朝廷都将会是一个打击。蕙娘的脸色一时也沉了下来,三人默然互对,过了许久,权仲白才道,“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事情真的到了这个地步,不管你们心里有什么想法,都该先向皇上禀报——”

“为什么?”杨七娘问,语调竟十分冷酷。

权仲白默然片晌,才道,“他毕竟是天下之主。”

“不能以天下为念,在这件事上就不算天下之主。”杨七娘毫不停留地道,“他跨不过对鲁王的忌惮,就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这时候,我远着他还来不及呢,还把真相告诉他?此事稍一不慎,激起的风浪,连二皇子都能吞噬……”

蕙娘顿时又添了一分烦躁:不论是哪个结果,在真相大白以后,二皇子都将痛失臂助。孙家几乎没有可能熬过这场危机,桂家若不顶上,二皇子在短期内肯定无法和三皇子抗衡。这等于是逼迫桂家在做个决定,而杨善桐的回馈又是那么冷静,看来,桂家难免是要和二皇子绑在一起了。

但不论如何,如此大事,亦无法以她的意志为转移,船已经派出去了,总是会带着真情实况回来的,现在国公府甚至是鸾台会能做的事已经不多了。只能是静观其变,而蒸汽船的图纸能不能要到,还得看时势的发展。蕙娘看了杨七娘一眼,见她还在蹙眉思索,便不免叹道,“人力有时而穷,就是首辅,怕也不能将天下大势操诸掌间,这件事,现在我们也管不了了。七娘,想要的东西,我们再找机会去争取吧。”

懂得适时放弃,也不能不说是一种难得的智慧。杨七娘眉头皱起,半晌方道,“朝中无人,的确是太不方便了……是,这件事,目前我们没法再用力了。且先这样吧,事已如此,再糟能到什么地步?索性亦别说了,揣着明白装糊涂,看看宫里什么时候才能发现真相好啦。”

满怀希望过来,结果却发掘到了如此不祥的线索,即使是出于不同的理由,几人的心情也都很沉重。也顾不得再和使节们虚情假意,便各自上车回家,在车上,权仲白还自沉思,蕙娘又担心他为了自己的原则,和皇帝把话说穿:她和杨七娘都对制海权有强烈的兴趣,但在如此严重的挫折以后,内忧外患之下,难说皇上还会对虚无缥缈的制海权有什么兴趣。虽不说闭关锁国,但大有可能会封锁大秦和新大陆的所有往来,以此封杀鲁王。而对这个想法,蕙娘的确是十分不乐见的,却又拿不出足够的理由来说服权仲白,毕竟,她所有的也就是自己的一种感觉而已。

她正暗自烦恼时,忽闻前头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直扑向了马车,两人一下都有些吃惊:要知道城内没有大事,是不许也没有这个条件放马疾驰的。这么一路冲过来,不知要冲撞多少行人,为了维持奔跑的顺畅,骑士有时候还要预先鞭开道路,就是最跋扈的燕云卫,没有要紧事,也不会如此行事。

正自出奇时,随着一声马嘶,车驾顿时慢了下来,有人在车外急促道,“神医在车里吗?”

权仲白刚说了一声,“在。”车帘子便被掀了开来,两个身穿飞鱼服的燕云卫一伸手,半是强迫、半是引导地把权仲白拉出了车子,道,“二少爷急病,咱们这就走吧!”

说着,竟丝毫不管蕙娘,就这样夹着他上了马,一声大喝,便往宫城方向急驰而去。

蕙娘在原地怔了半日,方才令人道,“回家吧。”

到得家中,少不得又要发起香雾部去打探情况不提——不过,这件事倒不是什么秘密,没有多久,别说香雾部,消息都在京中各名门间流传了开来。

二皇子也是比较倒霉,他这是吃到毒蘑菇了。给他试菜的小太监才一发作,便惹来众人警觉,四散人手出去寻找权仲白的同时,当值太医当然立刻已经给他催吐灌水,但这亦没有太大用处。等权仲白入宫的时候,二皇子已经高烧昏迷,不会说话了。

毒蘑菇当然是能吃死人的,这个毋庸置疑,二皇子也算是命运多舛,好容易过了天花这一关,又来了个毒菇,虽然权仲白尽力施救。但等到了第三日上午,试菜小太监,以及当日一样也吃了毒菇的几个宫人都纷纷身亡,权仲白的绝世医术,也不过就是把二皇子多保住了两天,两天以后,一样是药石罔效。二皇子连十五岁都没活到,便遗憾地撒手人寰。

336、夺取

权仲白盯着眼前的一大盘菌菇,拿起一枚微微发白的白蘑菇,在鼻端闻了闻,道,“还挺香的么。”

他身前跪了有一大片人,御膳房总管脸上的汗水早已经纵横交错成了沟壑,连着采买处、厨师并洗菜、切菜诸环节的管事御厨,都在他身下跪做了一排。连公公在权仲白身边笼着手低眉敛目,仿佛全没听到权仲白的说话,因此总管只好斗胆插话,“是,都是历年来多次服用无事的种种杂菇,二皇子爱吃菌菇,年年总要承览几十次的,今年也不例外,水牌上轮到了鲜炒杂菇,咱们便取了鸡枞菌、口蘑、松茸、羊肚菌等杂菇,拌炒装盘四处呈上。都是往年时常奉献的菜品,不是这个,就是口蘑粉丝汤等等。所用杂菇,事发后不敢擅动,全都在这里了。”

眼前这些多少泛着白色的菌菇,看来也非常正常,的确都是人们经常采食的各种名贵菌菇,权仲白又拿起一枚口蘑把玩了一下,细细地闻了闻,又拿手指甲一掐,道,“的确都是有清香的,没有什么异状。”

“这是自然。”御膳房总管太监忙道,“若有任何一点不对,咱们也不敢往上呈送啊,稍微出点差池——”

只要稍微出了那么一点差池,倒霉的的确也就是这些底下人了。权仲白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等人都散尽了,连公公才稍稍一动,他掀起微微有了些白丝的眉毛,瞥了权仲白一眼,“看来,您觉得这差错,不是出在御膳房了?”

“除了皇上的饭食是另吃另作以外,各宫吃食,御膳房承览的有一部分,内宫小厨房另做的也有一部分。”权仲白说,“起码我觉得,问题可能不止出在御膳房。这道菜是大锅菜,做好了要奉献给各宫去吃的吧?”

“几个皇子,除了年幼依附母妃居住的以外,的确吃的都是大锅饭、大锅菜,这道菜,各宫都有送。不过,您也知道,御膳房送的温吞菜,主子们不大爱吃,只有几个试菜的宫人出了问题,主子们,也就是二皇子吃了,其余几个皇子都没沾唇。”连公公说。“您的意思,是这件事,纯属巧合?”

这样看,倒的确是不幸的误食事件了,毕竟大批量在食材中混入毒蘑菇,风险很大,却未必会产生什么后果,要不是二皇子吃了一口,死几个宫人而已,能达到什么目的?权仲白嗯了一声,“反正,应该不是在烹煮中出了问题。除了这一道菌菇以外,二皇子当天桌上还有没有菌菇了?”

“都知道他爱吃口蘑粉丝汤,当天牛妃宫里也赏了这道菜过来。”连公公和缓地说,“不过,这种小厨房另作的菜,一般是不试毒的,应该来说,问题还是出在御厨房的这道鲜炒杂菇里。”

这么一来,此案顿时便笼罩在重重迷雾中了。因几个人都是半下午才发作起来的,当时剩菜都已经进了潲水桶,最重要的物证无处去寻了,只能凭借余下的证据来推断毒物的来源。这个环节,任凭大理寺的神捕如何神机妙算,也比不上权仲白有发言权。才给二皇子送了终,连家都没来得及回,权仲白就接了皇上的令,来调查这毒菇的来源。——除非以后不吃菌菇,不然,这种延后半天发作,毒性强烈几乎无解的菌菇,已经可以令人睡不安枕了。谁也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世,这件事不查个水落石出,皇上肯定是不会罢休的。

就是权仲白也有几分纳闷,二皇子的确是吃了毒菇的症状,高烧、吐血、幻觉,脉象等等,全都不假。不过从余下的原料,根本都没看出什么不对。若非是御膳房这里有人能手眼通天地将所有痕迹全掩饰掉,那便说明差错出在牛妃的口蘑粉丝汤上了。

只是这么一来,那些试菜的宫人便不可能发作了。几重线索全都是自相矛盾,甚至于用的是那种毒菇权仲白都不甚了了,就他所知道的,大部分毒菇都属于不会被误食的那种,少部分香气扑鼻的毒菇,一般也是彩色斑斓,不太可能让二皇子毫无戒心地入口大嚼。不论背后出手的人是谁,要查出真相,难度看来都并不太小。

再经过一番翻找,都没找到什么线索,权仲白又问准了御膳房近日取用的菌菇都出于其中,便令人都散去了,将这一大筐菌菇留了下来,向连公公道,“给我找个宫室,垒灶……再找几个试药的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