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获?有这个可能,只是几率却小得很,至少在李显看来是如此——前世李显二次登基后,为了清算武后一党,特意将上官仪一案翻将出来重审,此案乃是李显自己亲自督办的第一个同时也是唯一的一个案子,对于其中的大多数细节李显虽已记不得甚牢,可有一点却令李显印象颇为深刻——出首上官仪的恶奴上官福本是上官家旁系,自幼在上官府中做事,为账房主管,其人长寿,被抄家拿下了大狱之际,已活了八十有三,这等寿数生生为案件的审理平添了几分麻烦——依大唐律,官府不得对古稀老者动刑,此恶奴便依此在公堂上装糊涂,以致案件审理几难为继,后,其子受刑不过,供出其父有每日记事于账本之习惯,账本皆藏于其卧房内木榻下的一个暗格中,是时,主审官大奇之下,派人重搜其家,竟真的搜出了数十本厚厚的帐簿,其中便有上官仪一案的关键描述,凭此证据,四十年前的冤案遂大白于天下。
“六哥,小弟岂敢拿这等大事说笑,不过呢,这事儿说起来倒也真跟唱戏一般,本来么,若不是对上官大人谋逆一案有所疑心,小弟原也不会去理会区区一个背主之恶奴,正因着不信上官大人会是谋逆之辈,小弟也就花了些心思,想了解一下案情之究竟,恰好小弟府上有名侍卫正是那恶奴的街坊,平日里倒也有些过从,这账本的事情便是那恶奴有一回醉酒泄了口,被小弟手下那侍卫探着了底,六哥放心,小弟早已吩咐人手严密监视其人,只消六哥一下令,定可人赃俱获!”前世的事情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可编排个合理的故事骗骗人却是无妨,面对着李贤的困惑,李显随口便将早已准备好的解释娓娓道了出来。
“哦?竟有此事,那倒也是奇了,或许冥冥中自有真意罢,只是,唔,只是兹体事大,为兄一时难以遂决,且容为兄思忖一二。”李贤目光炯然地看了李显好一阵子,见其始终面不改色,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心不由地便动了,只是考虑到可能的后果,却依旧不敢轻易下定决心,这便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随口应付了几句,人已在厅堂里急速地来回踱起了步来。
“六哥请自便,小弟坐等便是了。”
李显自是看出了李贤的心动,但却并没有再进一步地游说于其,只因李显很清楚此际的火候尚有不足,强自再多劝说的话,只会适得其反,倒不如顺其自然来得好,再说了,李显尚有其它安排,却也不愁李贤不上钩,自是乐得好生放松上一下,也好养足精神应付接下来将面对着的复杂之局面。
“让开,快让开!”
“站住,休得乱闯!”
“滚开,莫要误了我家殿下大事!”
……
深思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中,天已近了午时,可李贤却始终无法拿出个准主意来,依旧在厅堂上来回地转悠着,尽自天冷,其额头上却已是挂满了汗珠子,足可见其内心天人交战之激烈,正自举棋不定间,厅堂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轰然的喧哗声,登时便将李贤好不容易方才有了点眉目的思绪搅成了一地的碎片。
“混帐东西!”
李贤治下素严,向不容下人们在面前放肆,但有犯,必重惩,此际思路被搅乱,自是愤怒已极,怒骂了一声,几个大步冲到屏风前,抬起一脚,重重地踹在了屏风上,但听“嘭”地一声闷响,那面雕花山水屏风便已轰然倒下,动静之大,登时便令一众挤在堂下的仆人们全都吓了一大跳,顾不得再多争执,乱纷纷地跪倒了一地。
“殿下,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璐王府的下人们这么一跪下,本正与诸人纠缠不已的高邈就此脱了身,也不管璐王李贤的脸色有多难看,一溜烟窜到了兀自端坐在几子后头的李显身前,一迭声地便叫唤了起来。
“嗯,何事惊惶如此?说,快说!”这一听高邈如此说法,李显立马极为配合地跳了起来,焦急万分地喝问道。
“殿下,这,这……”高邈按着昨夜李显的交待,故意扭头看了看堂下跪倒的一众下人们,又瞅了瞅黑着脸的李贤,吞吞吐吐地不肯将话说实。
“你这狗才,六哥乃是自家人,有何话说不得,说,快说!”一见高邈演得当行出色,李显心中暗赞了一声,可口中却似不耐至极地呵斥了起来。
“啊,是,是,是。”高邈口中应着是,可就是不肯说出个所以然来,那副小样子瞧得李贤气不打一处来,待要发作,却又顾忌着李显这个主子的脸面,无奈之下,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对着跪倒在堂下的一众下人们一甩大袖子,喝斥了一声道:“尔等全都退下!”
“启禀二位殿下,奴婢已探知监察御史崔铉哲未奉诏擅入诏狱,勾连大理正侯善业,欲将上官大人一家密斩于狱中,及得奴婢回返,该案之所有人犯皆已提出刑监,午时一到便要开斩,事情紧急,还请二位殿下明训行止。”高邈乃机灵之辈,一待璐王府下人退去,也不等两位殿下开口,紧赶着便将所得之消息一股脑地全都倒了出来。
“什么?”
“嗯?”
高邈话音一落,兄弟俩几乎同时惊呼了一声,语气中皆满是惊疑的味道,所不同的是李显的惊呼是假,而李贤则是真被惊到了,不止是因着消息本身,更多的则是对李显的预见感到惊讶与忌惮。
一向以来,李贤一直在摸索着光明正大地介入朝局的机会,怎奈代价没少花,效果却着实不佳,甚而因此将被逼前去岐州就藩,对此,李贤自是心有不甘,如今,一个能堂而皇之地介入朝政的机会已然出现,李贤不可能不动心——许敬宗等皆属武后一党,与朝堂主流的关陇一系素来不睦,彼此常有攻伐,只是因着武后的铁腕,后党人虽少,却每争必居上风,故此,从某种意义来说,打击后党便是笼络朝廷主流的最好之机会,再者,事情真要是按李显所言的那般,这一役的赢面无疑极大,一但诸事顺遂,他李贤自可趁此东风扶摇直上,假以时日,取李弘而代之也不见得不可行,然则若是事败,那后果只怕就未见得美妙了。
在李贤看来,李弘那个太子压根儿就不足为虑,高宗么,也不怎么放在李贤的心上,倒是一向手辣的武后令李贤深为忌惮,眼下若是按着李显的计划行事,无疑将与武后来上一个正面碰撞,胜倒也罢了,可若是稍有闪失,代价只怕小不到哪去,更令李贤疑惑的是李显这个往日里畏畏缩缩的弟弟如今居然成长到了如此了得的地步,李贤不得不担心自己所为恐白白替其做嫁衣裳,一时间不由地便想得有些痴了。
是时候加一把火了!李显冷眼旁观了一阵,见李贤神色变幻个不停,自是猜到了李贤心中的不甘与犹豫,这便沉吟了一下,霍然而起,对着李贤一躬身道:“六哥,午时将近,弟断不能坐视上官大人冤死,若是六哥为难,弟当自赴之,纵死无憾!”话音一落,抬脚便要向厅堂外行去。
“七弟且慢!”李贤正自心烦意乱,这一见李显说走便要走,不由地便有些子急了,一闪身,拦住了李显的去路,咬着牙,一派发狠状地从牙缝中挤出了句话来:“七弟既是定要前去,为兄断无叫七弟独自冒险的理,此事为兄管定了!”
“六哥,小弟听您调遣,纵万死亦不辞!”这一听李贤终于下定了决心,李显心中自是狂喜不已,可脸上却满是肃然之色,一躬到底,慷慨激昂地表明了态度……
第十章二王闹京师(上)
午时将至,雪终于停了,可天却依旧阴着,灰蒙蒙地,看着就叫人感到无比的压抑,风不大,却寒得紧,吹在人身上,冻得慌,再加上诏狱所独有的暗晦之气息难闻至极,处身其中着实不是件令人赏心悦目的事情,然则崔铉哲却一点都不介意,不单不以为意,反倒很是享受这等氛围,尤其是在看到小高台下跪满了一地的人犯时,崔铉哲更是忍不住有种想要放声大笑上一回的冲动——杀人算不得好事,可若杀的是仇人,那就得另当别论了,倘若杀了仇人满门之余,还能升官,那可不就是美得没了边的大好事了,又岂能不好生庆幸上一回的。
三年了,已过去三年了,三年前的羞辱崔铉哲从不曾忘记过,此时思及,尤觉恨难平——三年前,仅仅因奏章中出现了个小小的笔误,竟因此被轮值宰相上官仪当着百官的面痛斥一番,当年考绩大受影响不说,更因此丧失了晋升的良机,可怜崔铉哲宦海几近二十年,蹉跎至今,尤是八品言官,其情何以堪,而今,风水轮流转,终于能一雪当年之耻,崔铉哲又怎能不兴奋异常。
“禀崔大人、侯大人,时辰将至,请二位大人明训。”就在崔铉哲兴奋地盘算着此番监斩后将能如何如何之际,一名身着大红袍服的衙役疾步行上了小高台,对着崔铉哲与侯善业这一正一副两位监斩官一抱拳,高声禀报道。
“嗯。”崔铉哲摆足了官威,不置可否地吭了一声,微侧了下脸,将探询的目光扫向端坐在下首位的大理正侯善业。
小人得志!侯善业一见到崔铉哲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不由地便有些子来气不已——论官衔,侯善业乃是大理正,堂堂从五品下,比起崔铉哲的八品言官高出了一大截,论职权,大理寺乃实权衙门,比起只有奏事权的监察院来说,也要强上不少,就算是论皇后娘娘的宠眷,侯善业自认也比崔铉哲来得强,更别说诏狱乃是大理寺的地盘,哪轮到崔铉哲这么个外人来猖獗。
“崔大人看着办好了。”侯善业虽不想理会崔铉哲的做派,可这等场面上,却也不是闹生分的时辰,这便不冷不热地吭了一声。
“哼。”崔铉哲本性阴冷而又敏感,自是感受得到侯善业话音里的冷遇,大好的心情登时便阴了下来,只是这当口上,却也无法去跟侯善业起争执,只能是黑着脸哼了一声,手一伸,将签筒里的一枚铁签取在了手中,往那名前来禀事的衙役面前一丢,提高声调喝道:“行刑!”
“喏!”这一听崔铉哲语气不善,那衙役自是不敢怠慢,紧赶着应了诺,拾起铁签,双手捧着,高举过头顶,几个大步行到了小高台的边缘,环视了一下台下诸般人等,扯着嗓子高呼了起来:“时辰已到,开刀问斩!”
“上官大人,得罪了,小的这就送您老上路!”动刑令一下,站在上官仪身旁的一名行刑手便即阴冷地笑了笑,比划了下手中的大刀,低喝了一嗓子,双手握紧刀柄,刀已扬将起来,作势欲劈。
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这样也好!上官仪吃力地抬起眼皮,瞄了瞄被雪光映照得寒光闪烁的屠刀,心中不由地滚过一阵解脱的轻松之感——对于死,上官仪自是早有觉悟,当初奉命拟废后诏书之际,上官仪便已知晓自己十有八九会落得这么个下场,只是上官仪却并不后悔,哪怕还能有回头的机会,上官仪一样不会更改初衷,只因有些事是身为丞相者无可逃避之抉择,而今,一切终于都要过去了,一切留待史书去评说也罢!上官仪倦怠地合上了眼,静静地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憔悴的脸上由是露出了丝淡然的笑容。
“刀下留人!”
“璐王殿下驾到!”
“周王殿下到!”
……
屠刀虽已扬起,可不待其落下,一阵呼喝声暴然响起,紧接着一队队精壮甲士护卫着两位身着王服的少年从诏狱外涌了进来,正是李贤、李显这小哥俩及时赶到了。
危险!李显眼尖,刚一行进诏狱的小校场中,入眼便见上官仪正引颈待死,心急之下,忙断喝了一声:“拿下!”,此言一出,紧跟在其身后的数名周王府侍卫立马飞跃了出去,如旋风般地冲过人群,赶开那名呆若木鸡的行刑手,将上官仪团团围在了中间,数柄横刀交错排开,不让周边的大理寺衙役们靠近半步。
好玄,总算是赶到了!眼瞅着上官仪已被手下侍卫们保护了起来,李显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暗叫侥幸不已——上官仪的死活乃是此役的关键,只要人活着,就有着翻盘的机会,可人若是死了,有理只怕也得变成无理,真要计较起来,不单不能挫败武后一党的气焰,反倒有可能自陷死局,本来么,从璐王府到诏狱其实不过一柱香左右的时间罢了,再怎么着也不至于闹到如此紧张的局面,偏生李贤硬要等到抓捕了上官福并搜出了账本之后,这才肯兵发诏狱,以致险些误了大事,这等本末倒置的行事作风着实令李显气恼不已,却又不好直接指出,只能任由李贤自作聪明了之,好在一切总算是赶上了,这或许便是天意罢!
“下官监察御史崔铉哲(大理正侯善业)参见璐王殿下,参见周王殿下。”崔、侯俩位监斩官压根儿就没想到两位亲王会在这么个敏感时辰强闯诏狱,待得见上官仪已被周王府侍卫护了起来,不由地都有些子慌了神,可又不敢失了礼数,只能是忙不迭地迎上了前去,对着两位亲王躬身行礼问安道。
“免了,小王来得突然,多有打搅,还请二位大人海涵则个。”李贤虽手握上官福这么个翻盘的利器,可还是有些担心此番硬闯诏狱会出岔子,此时一见崔、侯二人如此慌乱,心反倒笃定了起来,这便浅浅一笑,煞是和蔼地虚抬了下手,宛若叙闲话一般地客套着。
“不敢,不敢,下官等奉旨办差,能得二位殿下亲临指点,实下官等之荣幸也。”崔、侯二人都是老官宦了,自不会因着李贤言辞客气而心生侥幸,彼此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之后,由着崔铉哲出面回应了一句,话里一口便咬死了此番行刑乃是奉旨办差,语气虽是谦逊与客套,可明摆着却是在暗示李贤哥俩不得参预其事——按大唐律法,亲王未在朝中任职者,不得擅自干预朝政,除非是奉旨而为之,若不然,便是违制,当受重处。
“哦?奉旨么?有趣,有趣,依小王所知,大辟之刑不在秋便在春,此数九隆冬也适刑么,莫非是父皇亲下的诏书?小王倒是好奇得很,却不知崔御史所言的诏书何在?可否容小王见识一番?”李贤铁了心要借为上官仪翻案一事崛起于朝堂,自不会被崔铉哲这么番威胁的话语所吓退,这便脸露狐疑状地打量了崔、侯二人一番,直看得二人发毛不已之后,这才哂笑了一声,轻描淡写地抛出了一连串的问话。
“这个,这个……”崔铉哲被李贤这么一连串的问话砸晕了头,口中结结巴巴地答不出句完整的话来,不得不将求助的目光转向垂首站在一旁的侯善业,指望着侯善业能站出来为自己解脱上一番,却不曾想侯善业压根儿就无动于衷,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不动,浑然无一丝出手相助的意思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