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哥哥过誉了。”
李显并未因李弘的夸赞而自得,只是面色平静地躬身逊谢了一句道。
“七弟勿要过谦,古人云:曲为心声,七弟志在四方,有吞八荒、扫六合之气概,为兄自愧不如啊,若得便,为兄定当鼎力支持七弟扫平八荒之壮志,只是……”李弘笑呵呵地摆了下手,话说到半截子便就此停了下来,只是脸上的笑容瞬间便由灿烂转成了发苦。
好小子,这就要开始了么,有趣,有趣!李显多精明的个人,只一看李弘的样子,便已知晓了其这一连串看似无甚意义的举动背后的用心之所在,左右不过是为了把握话事的主动权罢了,不过么,李显却也并不在意,在他看来,任凭李弘如何耍小心眼,终归还是得回到现实中来,一切都需靠实力来说话,想靠虚言来哄骗,那是门都没有的事儿。
“太子哥哥有事请吩咐,臣弟听着便是了。”
李显眉头轻轻一扬,给出了个含糊的答案,意思么,不外乎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听着可以,要参与也成,拿好处来,空口白话就免谈了。
“前汉大贤晁错有句名言:攘夷必先安内,七弟以为然否?”
李弘乃是聪慧之辈,自是听得出李显那句平淡话语背后的潜台词,眼中立马闪过了一丝精芒,然则脸色却依旧未变,依旧是苦笑着,语气带着丝萧瑟地追问了一句道。
“太子哥哥教训得是。”
李显面色肃然地一拱手,可回答出来的却是一句废话,压根儿就不肯直接表明态度。
“嗯,为兄此处有份折子,还请七弟过目。”
李显的机变与圆滑李弘早已领教过多回了,自是心中有数得很,本就对用言语套住李显不抱太大的希望,也就是姑且试试罢了,此时见几番试探之下,李显都不肯表态,李弘虽有些气闷,却也无可奈何,略一沉吟,不得不将底牌掀出了一角,这便一抖手,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了一本厚厚的奏折,递到了李显的面前。
“哦?”
李显本就有心探一下李弘的底牌,自是不会拒绝其的“好意”,这便轻吭了一声,伸手接过了奏本,翻将开来,一目十行地看着,脸上的神色始终不变,可心里头却是波澜起伏不已,倒不是因这奏本的内容有多惊世骇俗,而是因上这奏本之人着实有些出乎李显的意料之外——此奏本弹劾的人是贺兰敏之,这一点李显丝毫都不感到奇怪,只因在李显的预算中,李弘出手的目标十有八九会着落在此人身上,理由很简单,贺兰敏之其人作恶多端,纯属一无行之浪荡子,之所以能窃据高位,不过是因武后的庇护罢了,若不然,就其所犯之罪行,随便拿出一条,都足以抄家灭族了的,也正是因为武后的缘故,此人在武后一党中巴结者众,不少中下层的后党中人都与其有着扯不清的瓜葛,拿下此人,便有可能顺藤摸瓜地拿下一大帮后党,当然了,前提条件是要能拿得下此贼,否则一切都是空谈,至于成功的希望么,在李显算来,只是一半对一半罢了,可也值得去搏上一把了的,真正令李显有些惊异的是——这奏本竟是出自北门学士阎朝隐之手!
阎朝隐其人如今不过区区一给事中罢了,官位不高,也无甚过人之才干,可却颇得武后之宠信,与刘祎之、元万顷、范履冰、贾大隐、周思茂五人并称北门六杰,属不折不扣的后党中坚人物,往日里与贺兰敏之也颇为相善,这冷不丁地上本弹劾贺兰敏之,恐并非其本意,出自武后授意的可能性极高,其目的便有些可疑了,是杀人灭口,还是丢车保帅,又或是引蛇出洞?那可就有得计较了的,再者,李弘在此时拿出这本奏章的目的怕也没那么简单,这里头的文章一准小不到哪去,自由不得李显不小心再小心了的。
太子这厮想作甚?这奏本并未黄绢蒙面,显然不是已上之本章,太子又是如何得来的,难不成其与阎朝隐有暗中勾连么?不太可能罢!那老小子可是武后身边最忠实的一条狗,理应不致有背叛之可能,若如此,这奏本的来历怕没那么简单!李显心中疑窦丛生之下,眉头不由地便紧锁了起来,心念电转不已,却始终难以看清迷雾背后的真实所在,沉吟了半晌,也不曾有所表示……
第二百三十七章乱之序幕(中)
太子其人,李显从来就不曾轻视过,在他看来,李弘素来多智,待下宽宏,于政务上也极为老道,除了性/取向上有些不妥以及身体稍羸弱了些之外,可以说是具备了明君的基本素质,倘若没有武后这么个心狠手辣的母亲的话,李弘成为一代贤明君主实属理所当然之事,至少比懦弱的高宗要强上百倍,哪怕李显有着三世的记忆在身,却也不敢说自己一定能胜得过李弘,似这等兄长,李显实不愿与其生分了去,奈何李显却知晓李弘绝对不是武后的对手,只因其心不够狠,至少是没有武后那等杀伐果断的狠辣,这就注定了其很难跟武后长期抗争下去的命运,这也正是李显不愿辅佐李弘的根由之所在,不过么,借助李弘的手,去狠狠地打击一下武后却是李显喜闻乐见之事,但这并不意味着李显就乐意去充当李弘的马前卒,面对着这等错综复杂的局面,李显自是不敢随便表态,保持沉默便成了其不二之选择。
“七弟可是奇怪这折子的来路么?”
李显的沉默与顾虑显然早就在李弘的预计之中,这会儿见其半晌无语,李弘微微一笑,一派风轻云淡状地问了一句道。
“让太子哥哥见笑了,臣弟确实有些疑惑,阎朝隐其人臣弟不曾深交,却知其素得母后宠信,更与贺兰敏之相善,这奏本……”李显并没打算将心中所思所想全都和盘托出,这便一扬眉,作出一副疑惑状地说了半截子话。
“七弟所言确是实情,然则此奏本确也不假,虽非正本,可与正本却无二致,后日早朝时,那阎给事中必将上此本章无疑!”李弘没有详细解释这奏本的来路,而是语气极为肯定地回答了一句道。
“哦?”
李显很清楚太子在下头也有些人马,要想从阎朝隐家中抄到奏章副本实也不算太离奇之事,既然太子不愿详细解说,李显自也懒得去刨根问底,毕竟奏本如何来的并不是事情的关键之所在,真正的核心问题是武后为何要来上这么一手——李显记得很清楚,前世那会儿贺兰敏之也差不多是这时候倒的台,不过出手弹劾其的并非阎朝隐,而是太子手下的监察御史萧明,至于罪名么,倒是与阎朝隐所罗列的相差无几,只不过那会儿太子只是为了报私仇而为之,赶巧武后也正有意诛杀不听话的贺兰敏之,顺水推舟之下,也将贺兰敏之下了大狱,草草审了一回,便将其贬去了雷州,而后又派了杀手将贺兰敏之击杀于半路,可此番的形势显然不同于前世,贺兰敏之其人对武后一党的杀伤力明显要大了许多,这等时分武后不单不设法保护贺兰敏之,反倒主动出手,这里头说没有蹊跷,李显又如何肯信,然则在摸不清太子脉搏的情况下,李显自是不能将所有的疑虑道将出来,轻咦了一声,便不再开口,只是一脸疑惑状地看着李弘。
“七弟对此事可有甚看法么?”
李弘紧巴巴地将李显叫了来,自有其用意所在,这一见李显沉默不语,李弘立马便笑了起来,颇有深意地追问道。
“贺兰敏之其人品性拙劣,恶行累累,按律当诛,阎给事中所奏倒也不差,父皇圣明,自当会有决断。”明知道李弘在问些甚子,可李显却不打算按其套路来说,而是故意就事论事地回答了一番。
“嗯,理倒是这个理,此贼是该死,不过怎个死法却甚有讲究,若是死于诏狱又当如何?”眼瞅着李显始终不肯吐句实话,李弘心中不免有些气恼,可也拿李显没办法,略一沉吟之后,索性将话挑明了来说。
嗯?死于诏狱?呵,这厮倒是好心计来着!李显一听之下,瞬间便已猜到了李弘的大体计划,左右不过是打算借着贺兰敏之的死来做文章,不但想着将与贺兰敏之相熟的后党一举拿下,更打算将新任大理寺卿侯善业一并扫将进去——咸亨元年十月,刘仁轨从新罗归国之后,便以年老为由请求告老归乡,以求躲开大理寺这个烂泥塘,武后顺水推舟地准了其奏,转过头来,怂恿高宗将侯善业提拔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并以整顿为名,对大理寺进行了一番清洗,诸王安插其中的人马大多被逐出,李显的手下除了狄仁杰因办案能力超强得以幸免之外,其余诸如宋献等明面上的人马皆被陆续贬到了地方上,整个大理寺几乎又被武后一党彻底垄断了,这等局面显然不是太子所能忍受的,动手自也便是不免之事了的。
算计倒是好算计,只是这成功的机会能有多少可就不好说了,再者,武后在此时搞出这么一手,怕没那么简单罢,若说武后这等心机深沉之辈会没算计到其中的风险,李显又如何能信,若是武后来个将计就计的话,那乐子可就大了去了,有问题,绝对有问题,只是这里头的埋伏究竟何在?李显对武后的狠辣与狡诈极之忌惮,对事态的判断,自不似李弘那般乐观,只一瞬间便已想了许多,可却尚未能找到事情的关键点之所在,心中不禁有些焦灼的烦躁在涌动。
“太子哥哥请恕臣弟直言,此事恐另有蹊跷,不得不防啊,若是有小人在其中作祟,后果恐有不堪!”李弘眼下乃是牵制武后的主力,李显自是不能坐看其急速崩盘,沉吟了良久之后,还是决定谨慎地提醒其了一句道。
“七弟言之有理,为兄自是知晓其中有诈,只是话又说回来了,此事却也是个机会,不瞒七弟,即便是阎朝隐不上本,这本章为兄也是要上的,七弟可愿助为兄一臂之力否?”李弘显然对李显出言提醒的举动极为满意,但却并不打算放弃此等一举破敌的良机,这便一派坦诚状地说道。
好小子,还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一听李弘如此说法,李显便知晓李弘的心意已决,怕是难有更改了的,也就不想再多劝,这便皱着眉头想了想,而后,面色凝重地出言道:“太子哥哥有何事要用着臣弟的,还请明言好了。”
“好,七弟果然爽快,为兄只有两个要求,其一,贺兰敏之的命;其二么,待得贺兰敏之一死,朝堂纷争必起,为兄想请七弟助为兄全力压制不轨小人的反弹,若能如此,大局当可定矣!”李弘哈哈一笑,一击掌,很是兴奋地述说着。
得,敢情是要咱当苦力来着,还真是敢想!一听李弘此言,李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嘿嘿一笑,却是不肯多言,既不应承,也不推辞,只是一味微笑地看着李弘。
“七弟放心,为兄不会让七弟白忙的,若有所需,但讲无妨!”李弘乃是聪明人,自是知晓天下没有白得的午餐,这一见李显的样子,立马笑着给出了承诺,一派予舍予求的豪迈状。
这厮倒是应承得干脆,嘿,此事能不能行姑且不论,即便是行得通,也未见得便能一举击垮那老贼婆,真不晓得这厮哪来的如此自信!任凭李弘如何表态,李显心中疑虑却依旧未消,再说了,如此重大的事情李显又怎可能随随便便地便应承下来,就算不为防着武后那头可能的埋伏,怎么着也得防着李弘过河拆桥不是?万一要是被李弘摆上一道,那后果之严重怕不是啥好玩的事儿。
“太子哥哥海涵,兹体事大,臣弟实难遂决,且容臣弟斟酌一二可好?”李显是不想坐看李弘迅速垮台,可更不想被其当枪来使,这便含糊地回答了一句道。
“当然,七弟不妨好生考虑一番,左右后日方是早朝时,七弟大可自便好了。”
经历过如此多的事情之后,李弘早已认定了一件事,那便是只要是能打击武后的事情,李显绝对是急先锋,自是不怕李显转首便出卖了自个儿,这便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大度无比地应答道。
“也罢,时候不早了,臣弟便先行告退了,太子哥哥请留步。”
这一见李弘一派吃定了自己之状,李显不免有些子哭笑不得,可也懒得再多废话,这便起了身,躬身行了个礼,出言请辞道。
“七弟慢走,为兄不送了。”
李弘笑眯眯地一摆手,示意李显自便,而后再次坐回了几子之后,抖了抖宽大的袖子,再次抚起了琴来,一派从容的悠闲状……
李弘倒是悠闲了,可李显却是头疼得不行,满腹的心思全都绞成了一团,各种可能性都好生地琢磨了几回了,却始终难以下一个决断,偏生此事又实难与旁人商量,为免担心打草惊蛇,还不敢全力发动手下暗底势力去探明实情,只能是一个人独自静静地猫在书房里,反复地权衡着各种情形的利弊之所在,又怎个烦心了得。
“殿下,振州急报!”
就在李显心神不宁地苦思不已之际,罗通大步从房门外行了进来,疾步走到书桌前,将手中所持的一枚小铜管递到了李显身前。
“哦?”
一听是振州(今海南三亚)来的信报,李显心头不由地便是一振,顾不得多问,一把接过了罗通手中的小铜管,扭开暗扣,倒出了其中的纸卷,摊将开来,飞快地扫了一番,脸上的神色瞬间便阴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