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相所言虽是有理,然下官以为‘纯‘字虽好,却是臣之谥,不足以显太子殿下之尊,下官以为‘仁孝’二字或为更佳。”
一派赞许声中,明崇俨突然从旁站了出来,提出了个反对的意见,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对太子推崇备至,其实不然,谥号向以一字为贵,二字则差了一筹,别看“仁孝”二字不错,可比起“纯”字来,却是差了不老少,再者,这个“仁孝”左右不过是在掩饰太子与武后之间的尖锐矛盾,是在为武后涂脂抹粉罢了,
“明大夫此言大谬,‘仁孝’不过为人之本分耳,岂能与太子殿下之仁德并论,请恕本官不敢苟同!”
这一见是明崇俨这个后党中坚跳将出来,乐彦玮的脸皮子立马便耷拉了下来,拿出当朝宰相的架子,毫不客气地训斥了明崇俨一番。
“不然,乐相误矣,唯本分者,难得也,窃以为‘仁孝’二字大佳,有何不可之说。”乐彦玮话音一落,刘祎之便即站出来反驳了一把,半点都不肯退让。
“荒谬,荒谬绝伦,尔等……”
乐彦玮久居中枢,无论是资历还是官阶都远在刘、明二人之上,此际正因太子的死而满腹悲愤,这一听二人居然敢当庭跟自个儿对上了,登时便是一阵大怒,眼珠子一瞪,便要出言训斥将起来。
“陛下驾到!”
没等乐彦玮将话说完,一声尖锐的嗓音突然在后殿里响了起来,诸臣工们自是顾不得再争议,忙不迭地各自整容而立,恭候着高宗的到来。
“陛下,您龙体要紧,万不可有失了才是,妾身无能,竟让陛下抱病议事,臣妾……”
高宗到是到了,不过却不是自己走进来的,而是乘着四人抬的软辇从后殿里转出来的,面色苍白如纸不说,还时不时地颤抖着,显然病情不轻,一众朝臣们见了,都暗自伤感不已,自不敢多看,各自大礼参拜不迭,而正端坐在龙床上的武后则秀眉不经意地一皱,旋即便掩饰了过去,急匆匆地起了身,迎下了前墀,抢到了高宗身旁,款款地便是一福,口中絮絮地说着,末了,眼圈一红,竟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朕没事,朕还死不了!”
高宗的气色不好,脾气显然也大了不老少,也没管武后是如何哭泣的,不耐地挥了下手,吭哧了一句之后,由着数名小宦官搀扶着下了软辇,晃晃悠悠地行上了前墀,重重地落了座,微喘着抬起了手,对着一众大臣虚虚一抬,语气急促而又嘶哑地开口道:“诸爱卿都平身罢,接着议,朕听着便是了。”
“臣等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众朝臣们虽不敢肯定高宗的心意何在,可却都看出了高宗对武后显然有着不满之意,谢恩的声音自是就此高昂了不老少。
“陛下,老臣以为太子殿下乃至情至性、至纯至孝之人,其之逝实我大唐社稷之哀也,当以‘纯’字为谥,方能彰显太子之仁德,恳请陛下明断。”
眼瞅着高宗自打进殿之后,便连正眼都不看武后一眼,显然对武后已是不满得紧了些,乐彦玮大受鼓舞之下,立马第一个站将出来,高声禀报道。
“陛下,臣等亦是如此认为,还请陛下明断!”
乐彦玮的话代表了诸多朝臣的心,自是纷纷站将出来,齐声应和着,朝堂上的局势呈现出一边倒之状。
“朕对弘儿向来期许有加,也亏得弘儿贤能,朕方能得些逍遥日子,而今弘儿既去,朕岂能屈了其,区区‘纯’字如何能配得朕的弘儿,朕本意便是要传位于弘儿,奈何天不假年,弘儿竟就此去了,朕心疼啊,朕若是能早传位于弘儿,或许弘儿也不致走得如此之早,朕有愧啊,朕有愧啊,呜呜……”
高宗越说越是激动,到了末了,已是老泪纵横地哭泣了起来,慌得一众朝臣们全都手足无措地不知该说啥才好了。
“朕知晓,这些年来都是弘儿在操持着国事,比起朕来,更像个帝王,朕不能屈了弘儿,朕意已决,弘儿的谥号便定为‘孝敬皇帝’!”高宗大哭了好一阵子之后,突地一拍龙案,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了决断,此等古来未有的荒唐之谥号一出,满朝文武尽皆就此石化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无解的难题
太子之位从来都是个高危险的职业,运气好的,挨到了老皇帝死去,顺顺当当地登了基,那就算是得了高回报,当然了,高回报的反面就是高风险,自古以来,登基不成把命丧的太子不知凡几,尤其自开唐之后,三朝拢共立过五个太子,可算来算去,也就只有高宗一人登了基,余者全都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不可谓不血腥残酷,对此,大唐的官员们嘴上虽不说,心里头却早已是习惯了的,别看今日朝臣们似乎很在意太子之死一般,其实不然,那都是在做表面功夫罢了,也就是合着伙表演一下忠孝而已,至于太子的谥号究竟该是啥,真儿个在意的人可谓是少之又少,大多数朝臣也就是在等高宗拍板,顺势敷衍着称颂上一把,也就算完了事儿,但却没想到高宗居然冒出了如此个荒唐至极的谥号,所有人等自是全都傻了眼了,谁也不知这当口上是该称颂好呢,还是反对才妥。
所谓的谥号有着两层的意思——谥者,行之迹也;号者,表之功也。只有地位尊崇之辈方能有谥号,也就是个盖棺定论的意思,于亲朋来说,固然是极为重要,可于旁人而言,那就是无甚要紧之事了的,本来么,太子的谥号如何定,朝臣们争归争,却不过是各表忠心罢了,然则高宗将李弘的谥号定为“孝敬皇帝”的话一出,麻烦可就来了——首先,自古以来就无此等先例,哪怕翻遍了古礼与《大唐律》,也断然找不出半点的依据,毫无疑问,高宗这道旨意有着浓浓的乱命之嫌疑,其次,既然李弘的谥号是“孝敬皇帝”,那葬礼就得依照帝王之礼来办了的,花销之大可不是个小数目,最关键的是如今正值农忙之际,要造帝王之墓,所要动用的民夫之数目可不是三、五州县能应付得了的,说是劳民伤财也绝不为过,不过么,这两条都不是群臣缄口的关键所在,真正令朝臣们忧心不已的是高宗此举的用心之所在,很显然,满朝大臣就没谁想当上官仪第二的。
“陛下圣明,妾身以为弘儿一生操劳,所行诸事皆利国利民,确当得此谥号。”
朝臣们都看出了不妥,有着七窍玲珑心的武后自然更清楚高宗此举是在向自个儿表示着不满,然则武后却宛若不觉一般,抹了把眼泪,率先打破了殿中那令人窒息的沉闷,体贴至极地附和了一句道。
“父皇圣明,儿臣等别无异议。”
武后话音刚落,有心表现一下的李贤便即从旁闪出,高声称颂了起来。
“陛下圣明,臣等叹服。”
李贤既已出头,刚调回朝中任侍御史的林奇等十数名潞王一系的朝臣们自是不敢怠慢,各自出列附议不已,然则绝大多数朝臣却依旧是面面相觑地呆立在当场,既不赞同,也不出言反对,只是一味地保持着沉默。
“李敬玄何在?”
高宗显然是决心已下,压根儿就不理会群臣们的沉默以对,也没去理会武后与李贤等人的称颂,铁青着脸便点了礼部尚书李敬玄的名。
“臣在。”
李敬玄说起来也是朝中老臣了,早在高宗还是太子时,便已在东宫任职,只是官运只能用一般般来形容,熬了二十余年,才于去岁因前任礼部尚书卢承庆病故方得以接掌礼部,其为人素来谨慎,自是早就看出了高宗给出这个嗜好的蹊跷之所在,本打算装聋作哑地应付过去,却没想到高宗第一个便点到了自己的名,尽自不情不愿,可也只能怏怏地站了出来。
“爱卿素以善五礼知名,今既掌礼部,朕便令尔主持弘儿之丧礼,望尔好自为之,莫失了朕望。”高宗重重地坐回了龙床,大喘了口气之后,这才下了旨意。
“臣遵旨。”
一听高宗如此说法,李敬玄登时便是一阵头大,可又不敢出言推辞,只能是硬着头皮领了旨。
“陛下,弘儿在日,每以爱民为要,既仁且慈,今农垦在候,田务方殷,重归关辅,恐有劳废,妾身以为当营陵于景山,或相宜焉,还请陛下明断。”李敬玄方才退下,武后便即站起了身来,对着高宗盈盈一福,一派为民请命状地进谏道。
“准了!”
面对着武后的款款请求,高宗脸色变幻了好一阵子,似有不同之意,只是到了底儿,还是没勇气当面反驳武后,只能是勉强地吐出了两个字来。
“陛下圣明,臣妾以为兹体事大,须得有亲贵之人坐镇方好,显儿素来精明强干,有其居中调度,当可确保无虞,恳请陛下圣裁。”武后丝毫不因高宗的不耐而有所不满,依旧福着身子,再次进言道。
“这个……”
武后的这个建议显然是大大出乎高宗的意料之外,不由地便愣在了当场,看了看武后,又瞄了眼默默不语地站在殿旁的李显,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答方好了。
死老贼婆子,啥时候都不忘坑老子一把,有种!李显心思灵动得很,眉头只一皱,便已看穿了武后的居心何在——让李显去背负这劳民伤财的罪名只是其一,至于其二么,则是要将李显暂时排挤出朝堂,不让李显在册立太子一事上有所作为,最主要的是要防着群臣们拥立李显的可能性,用心不可谓不歹毒,不过么,李显本就没打算去争夺太子之大位,倒也不介意暂时离开注定将纷争不已的朝堂,然则却不想去承担害民之过,该如何避免此事可就有得计较了的。
“父皇,母后所言甚是,太子哥哥在日,每以仁心对百姓,曾记得,总章元年,我大唐发兵征高句丽,会有司以征辽士亡命及亡命不即首者,身殊死,家属没官。太子哥哥上本曰:‘与杀不辜,宁失不经。臣请条别其科,无使沦胥’。父皇以为善,遂罢株连之法,百姓闻之,莫不以菩萨视太子哥哥,儿臣素来叹服,深以太子哥哥为楷模,今太子哥哥不幸早薨,儿臣痛心疾首,若能为太子哥哥身后事尽些绵薄之力,乃儿臣之幸也,然,儿臣却不敢因之而有违了太子哥哥之道,今正值农忙时分,若大举征民夫以修太子哥哥之陵寝,恐太子哥哥在天之灵不安甚矣,还请父皇三思。”
在大是大非面前,李显自是半点都不含糊,也不等高宗开口,便已从旁站了出来,一躬身,畅畅而谈了起来,言而有据不说,也没忘了拿武后之矛去攻其之盾,口口声声为民做主,却不提如何做主来着,摆明了就是要高宗自己去说个分明。
“唔,显儿此言甚是,朕何忍惊扰百姓哉,诸位爱卿对此可有甚良策否?”高宗本就不善政务,面对此等难题,又哪有甚良策可言,不得不将问题抛给了群臣们。
这就是道无解的难题目,别说高宗了,便是诸葛亮再世,也断然找不到稳妥的解决之道,道理很简单,以帝王葬礼而论,征发民夫以为修陵之用乃是定律,历朝历代皆是如此,虽说扰民,可从大义名分上来说,却并无差池,民众纵然有怨气,却也能理解,问题是李弘并非真皇帝,而是被赐的谥号皇帝,自然不能享有随意征调民夫修陵的待遇,要民众信服,显然没那等可能性,随之而来的民愤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的,真要说解决之道的话,那就只有不按帝王之礼葬之,然则高宗那头都已下了决断,朝臣们又哪敢在此时提出反对的意见,于是乎,任凭高宗望将过来的眼神有多期盼,一众臣工们也只能是装作没瞅见,全都三缄其口地木立着,谁也不敢跟高宗对上一下眼神。
“怎么?都哑巴了么?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