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陵君算是半个武将,但他出身好,眼界宽,一眼就看出了这份书简的精妙之处,于是赶在开春离开咸阳之前,把这份书简转呈给了嬴庄,他自己是用不上什么文士谋臣的,养一些门客只是为了算账和说出去面子好听,真有才学的人,留在他府上才是浪费。
嬴庄把书简反复看了好几遍,连等都等不及,连忙让平陵君将写书简的人请来,一见姬子舆,见他模样年轻,言谈却有物,不由越发心喜,和章闵不同,姬子舆的才学偏向在于法,此前秦国实行公孙法,公孙鞅此人虽然大才,却十分偏激,所定法律之严苛七国无一,到如今已有百年。
秦国以法立国,姬子舆的法论相比于章闵玩弄人心的纵横道,在秦人看来完全就是高下有别,嬴庄虽然不到这种程度,但显然,比起章闵,他要更喜欢姬子舆一点,当下拉着姬子舆的手就不肯放了,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姚夏拢着蒙威的披风,但随着天色越来越晚,她的脸色还是渐渐地苍白了起来,蒙威忍不住又走过来,低声劝道:“公主,你还是先回去吧。”
v666这还等着他的下文呢,蒙威就闭上了嘴,他是真的没有和女子相处的经验,也不知道怎么劝解别人,和姚夏一起在殿外站了大半个下午,愣是连姚夏来干什么的都没问清楚,一劝话就是“先回去吧”,笨拙得让人忍不住流泪。
姚夏抿了抿唇,对蒙威道谢,但还是站着不肯离开,蒙威咬咬牙,忽然转身就走,姚夏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然后就看着蒙威走进了大殿。
【这是进去通报了啊,也是傻,跟你说一声他去通报,是个正常姑娘都得涨好感度,这不行,嫁给他以后生孩子智商都没个保障。】v666宛若一个看不顺眼刚进门媳妇的婆婆,对着蒙威的背影,尖酸刻薄地道。
姚夏这一次却没有回应v666,她一只手轻轻地拂过身上布料粗糙的披风,眸子里似乎带上了几分异彩。
作为一个初次面见国君的年轻人,姬子舆的态度堪称淡定,他的衣裳并不合身,有些过于宽大了,这是他进宫之前,平陵君府上的下仆特意找来给他换上的,但他表现得却像是天生的贵族一样,让人根本无暇去注意他身上的衣服,纵横者,并非只表现在国与国之间的合纵连横,也表现在接人待物的方式上。
对贵胄王族,要不卑不亢,自尊自爱,对出身低微的奴隶,要矜持冷淡,态度强硬,对商人,要展现自身的清高和才学,对平民,要随和可亲,但不能失了度。
于是嬴庄也就觉得,这个年轻人除了一开始时有些紧张之外,越是交谈下来,越是对他的胃口,这个人就像是有一种魔力,能够十分轻易地打开他的话匣子,有些他潜意识里隐隐约约想到的东西,在交谈中被引出来,得到赞同,更是让他产生了一种知己之感。
正在这时,蒙威走进来,在殿下行了一礼,开口道:“王上,元嬴公主求见,她已经在殿外等了两个时辰了,殿外风雪交加,公主不肯回去,末将斗胆来请王上旨意,是不是让她……尽快回去?”
嬴庄正在兴头上,要不是来的人是蒙威,他都能当场发火,然而反应过来等在殿外的人是元嬴,他将发未发的怒火就突然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灭了,甚至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等了两个时辰了?”
蒙威没有多想,一听有门,忙道:“公主不愿打搅王上议事,所以并未要求通报,只是末将自作主张。”
姬子舆的眸子微微动了一下,稍作打量嬴庄的神情,心中已然有数,退后一步行礼,说道:“王上尚有事要忙,子舆这就告退。”
“先生……”嬴庄上前扶起了姬子舆,有些歉意地说道:“天色已晚,寡人派辇车送先生出宫,明日再召先生详谈!”
这一趟已然达到了目的,姬子舆的面上却不露分毫,再三告别了依依不舍的秦王,走出大殿之时,姬子舆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殿外的空气,微微抬起头看向秦王宫的夜空。
大雪漫天,寒风冷冽,着实不是个好天气,然而姬子舆却觉得眼前所见皆是美景,只是不知他是否能有一日像这风雪一样,遮盖掉整片秦国的天。
作者有话要说:
姚夏【可怜兮兮】:将军……
蒙威【不自觉解披风】
姚夏【媚眼如刀】
章闵【不自觉兴奋起来】
姚夏【哭唧唧】:王兄……
嬴庄【不自觉解腰带】
第12章 战国纵横
“公主,王上召见。”蒙威从殿内走了出来,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对待秦王时都没有过的小心翼翼,似乎在面对着什么冰雪做的脆弱东西。
姬子舆顺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朴拙的秦宫石柱后伸出一只玉白的手,随即走出一个拢着玄色披风的少女,少女发鬓散乱,微低着头,正在对着那位蒙少将军道谢,声音倒是颇有几分悦耳,姬子舆无趣地想着,正要转开视线,那少女却忽然抬起了头,朝着他的方向投来好奇的一眼。
姬子舆愣住了。
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心里这一刻的感觉,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大概类似于“原来还有这样的”这种,他的出身并不好,比起落魄贵族出身的师弟还要差一些,从小见过的女人,身上都带着如出一辙的愁苦老态,虽然说起来有些好笑,但他确实是刚刚来到平陵君府上的时候,见到他府里的那些无忧无虑的侍女,都十分惊艳的。
贵族女子是个什么模样,他也就只有少年时期想象过几回,后来见多了达官显贵,也就渐渐不觉得有什么了,然而刚才,他却突然反应过来,想象同真实总是有区别,区别在于真实要比想象美好得多。
娇嫩如初开的花蕊,精致如桃叶的边缘,清澈如水,楚楚可人,泥泞的乱世里生长出的娇花,就像是灰蒙蒙的尘埃里唯一的艳色,让人几乎无法移开视线。
蒙威压低声音对姚夏说道:“公主,快进去吧,外面冷。”
姚夏收回视线,对蒙威点点头,步子规矩地进了大殿,直到背影再也看不到了,姬子舆才稍微地回过了神,看着身边宦官怪异的视线,他不由得失笑,温声道:“走吧。”
嬴庄的桌案边堆积着一天的竹简,真正意义上的堆积如山,等姚夏进来的时间,他顺带批了两份案卷,姚夏进来的时候,他抬起了头,见她唇色苍白,脸颊发红,不由说道:“过来,这边暖和。”
姚夏却扑通一下在大殿正中跪了下来,深深地拜伏下去,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说道:“元嬴自请嫁齐,求王兄成全。”
嬴庄手里半开的竹简陡然收紧,他眉头一蹙,有些想不明白地说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元嬴本就是待嫁公主,且比连岐大上半年,于情于理,也该是我嫁去齐国……”姚夏低声抽噎了一下,说道:“齐王年老,元嬴若去,不出三年五载一定守寡,元嬴只想去过平静的日子,求王兄答应。”
嬴庄放下手里的竹简,走下台阶,来到姚夏的面前,他半弯腰想要扶起姚夏,姚夏却避开了他的手,眸子低垂,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靴面上,晕染开一片。
嬴庄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和连岐的关系很好,见不得她去守寡受苦?”
姚夏咬了咬下唇,摇头。
嬴庄却像是看透了她似的,嗤笑了一声,半蹲在她的面前,锐利的眸子盯着她的泪眼,薄唇微启:“还是你觉得已经脏了身子,无所谓再去伺候老头一场?是啊,只要离了秦国,熬上几年,就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像是被拆穿了什么,又被戳中了心思,姚夏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嬴庄有些亲昵地捏了捏她的下巴,眸子微微地眯起来,似乎有些无奈了,“居然还真是这么想的,女人的头脑都是这么简单的吗?”
姚夏一时无言,只是默默垂泪,嬴庄竟然也不觉得烦躁,反倒饶有趣味地看着她的神情,似乎见人落泪也是一件好玩的事情,v666在心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却又见鬼似地发现嬴庄的好感度竟然上升了五点。
等姚夏哭得不那么急了,嬴庄才好整以暇地开口道:“连岐去齐国的事情,寡人已经定了,不会因为你求情而更改,你要是因为不想见到章闵而要离秦,寡人可以答应你,允你嫁一户远离咸阳的人家。”
姚夏眨了眨迷蒙的泪眼,似乎起了一丝异彩,但有很快湮灭下去,那一点的小火苗却撩拨得嬴庄心里发紧。
“王兄,元嬴自知不配,只想嫁去齐国,或是一辈子留在王宫里……”姚夏说着,擦了擦眼泪,道:“而且连岐身体不好,她要是在路上起疾,一来二去又是一番折腾,不如还是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