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把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拿在手中把玩着,“这件事八成跟英士有关,前段时间就传出来风声了。只不过大家都没当真,没想到他还真有这么大的胆子,连光复会的总盟都敢杀。这天下还有他不敢杀的人吗?”
孙文顿时明白这事麻烦了,其实他心中何尝不知道以陈其美的手段,完全能够做得出来,他是最有嫌疑的人了。但是陈其美这人虽然跟青帮关系不清不楚,又大烟、女色一个不少,像江湖人士多过像革命党人。但是陈其美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他十分忠心,至少对他表现的十分忠心,对他领导的同盟会十分上心。
前段时间他刚回国暂住上海,陈其美几乎每天都要来拜访他,更是多次跟他谈起天下革命局势,当然重点谈到的却是湖北。武昌是首义之地,但是领导者多系共进会成员,本与同盟会本部立异,那孙武甚至连谭人凤、居正去了都不买账。后来的黎元洪跟崛起的李汉更是一个新军将领出身,一个干脆是归国侨胞,给他们占取了湖北、四川,导致同盟会在当地的势力被打压的根本抬不起头来。这是长江中上游地区,而长江中下游一带,又多是光复会势力的范围,江浙两省是光复军的大本营,同盟会几无立足之地,为同盟会的将来,只有把江浙等省掌握在同盟会忠实同志手中,再联络广东等省,次第以及北方,共和告成,同盟会化为永占优势之政党,始可无恨。而陶成章始终反对孙文,甚至多次召集光复会党人欲从同盟会出出走,光复军的组建是他一手促成,如今光复军占领江浙地区,实为同盟会掌握江浙实权的主要障碍,不如以非常手段将他除去才对。
现在一想,当时他便已经表现出了杀陶之心,只不过他当时并没太在意,只是轻轻训斥了两句便揭过去了!
这事说起来他也有部分的责任。
看到旁边黄兴不愉,他叹了口气,“国势不兴,文本以为民国既立、政府既出,当天下平、众望归,自此四海安平、国富民强。如今方知是文太过幼稚,这政令不通与各省,举步维艰于国务。南方已经不能再经受一番动乱了。也许那李易之说的对,这天下还是要靠武力打下来的太牢固。可叹如今各地同志自立一军,甚至有些省份的同盟会同志,现在也已经不愿服从总盟指挥,有些更是心生桀骜,瞧不起其他同志。或者干脆太过幼稚,结果给些混混儿混进了军政府之中。现在,南京的政令究竟还有几省愿意去听?”
黄兴沉默不语,比起孙文,他在政治斗争上更加的不成熟,但是也看出来了,前段时间有些势力自己组军北伐,现在等到南京要组织了,却没有响应的省份了。每天一群来伸手要钱的,但是一提到支援南京,将各省税务上交国库,个个便开始装聋作哑起来了,这大总统什么的当真做的窝囊,连个买账的都没有。
他坐的浑身不舒服,又见孙文心情不好,只好起身道:“孙兄,你在总统府里多不方便,这事还是我出面去跟上海那边再提醒一下吧,至于英士那边……”
他沉吟了一下,良久才苦笑道:“英士恐怕八成跟这事脱不了身,我去拜访下太炎先生,蔡公那边回头我也去一趟,若能请动他们出面,加上再把浙江都督转正了,光复会的不满就要散去不少。不过外面的报纸……这几天恐怕没得安生了!”
他叹了口气,起身拿起方才放在桌上的帽子,跟他摆了摆手,径直离开了!
与此同时,上海海防厅沪军都督府内,沪军都督陈其美,与自己的心腹黄郛、蒋志清、应夔丞、王金发、刘福彪等人,聚在一间屋子内,屋内的气氛十分沉重!
“膺白、桂馨,你们说如今该怎么办?”陈其美左手紧紧的攥着一只杯子,右手无意识的轻轻揉着太阳穴,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焦虑。除掉了陶成章这个赤佬,他泄了心头之恨,本来心中十分畅快,却没想到此举无异于捅了一个马蜂窝,社会舆论大哗。
上海法租界广慈医院搭起了灵堂,白色的幡幕遮天蔽日,每棵树木每座建筑都被白色幔帐包裹起来,寒风吹过白纱飘飞,说不出的凄凉。
医院走廊上挤满了人,不论是穿长衫的还是短打扮的抑或是西装革履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悲愤。
有人把玩着手枪,将子弹装上又卸下,有人坐在走廊的长登上,咬牙切齿的用鞋底磨匕首。不时有穿着素服的人前来吊唁,灵堂里哭声和咨客的迎宾拉起的长腔,医院哀伤之气弥漫。
“李燮和怎么没来?”一个年轻男子问道。
旁边的一个中年男子不停拆卸着手枪,头也不抬道:“这个湖南佬忙着张罗北伐呢!说是要打到北京城,活捉满清狗皇帝和摄政王!”
“呸,没良心的王八羔子,没有焕公提携,他李燮和有今天?南京政府的什么光复军北伐总司令就那么稀罕?这个湖南佬真不是东西!”年轻人低声骂道。
“就是就是,朱先生带着弟兄们跟总统请愿,他却胳膊肘子往外拐,帮助别人说话,个没良心的东西!”
……
灵堂外已经聚集了数百带枪的光复军士兵,他们都是昨天闻听到陶成章被杀后,自发从各地赶来为他求个公道的,甚至还有一队士兵推了两门小炮守在了灵堂前,任谁看了这杀气腾腾的样子,都能感觉到大家伙心中的愤怒!
《中国之声》报纸连续两天发行特大号外:“凶手神秘死亡,是杀人灭口还是心虚!”的黑色大字标题下,如此记载:“革命巨子陶成章养病于本部法租界广慈医院,昨晨二时许,突有穿西装四人,推门入房,趁陶公不备,以短枪击之,破脑裂腹,惨不忍睹。此时惊动南京孙大总统,批示沪督陈英士尽快破案。法巡捕据医院指责,抓捕光复会王竹卿。后沪督同法租界领事碰面后,凶手移交沪军政府。岂料未几之后便传出凶手上吊自杀!此案疑点颇多,凶手自杀或他杀?可叹陶公一代英豪,天不予寿,太可哀矣!”
中国同盟会机关报《民立报》,在案发之后一天内未报道任何有关陶案的事情,后来被民间认为心虚之后,第二日也发表了《陶先生死不瞑目》的社论,强烈要求严缉凶手到案究办。
十五日,上海各界迅速于永锡堂召开了“陶成章、徐锡麟、陈伯平、马宗汉四烈士追悼大会”,大会由浙籍名流许默斋主持,到会各界人士约四千人,会上有多人读祭文并发言,气氛十分悲壮。与会者纷纷登台演说,不少人的演说,词意激烈悲壮,如谓:“陶公之死,非死于汉奴,而是死于私仇,死于怀挟意见之纤竖,吾同胞当必代为雪仇!”或谓:“陶公之死,必死于竞争权利之徒,若经查出,当以手枪杀之。”……
这个追悼会,身为沪军都督的陈其美亦不能不亲自出席,听着那些言辞激烈、无比激愤的演说,主席台上的陈都督一时间如坐针毡,并在发言时不得不假惺惺表示要严缉凶徒,并悬赏1000元缉拿凶手。然而,让他难堪的是,差不多在这同时,浙江都督府已经布告天下,悬赏3000元缉拿凶手。
“哎,大哥这事行得莽撞了!”黄郛轻轻一叹,他是不同意用暗杀手段除掉陶成章的,几人中就属他对政治比较敏感,正逢陈、陶二人竞争浙江都督之时,陶成章死了,任谁都要怀疑是他下的手!
“人杀都杀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何况陶成章那厮辱人太甚,早该死了!”与陈其美同为青帮“大”字辈的大佬应夔丞,恨恨说道。他是陈其美介绍加入同盟会的,经常与陈其美一起冶游,是陈其美最为亲信和倚重的人之一。历史上,刺杀宋教仁的直接罪魁就是他,还顺便栽赃给袁世凯,糊弄了老袁一把,让老袁有嘴说不清。能够让袁世凯吃哑巴亏,环顾斯时,能有几人,所以他也算是一号人物了。
“这下麻烦了,捅了个大马蜂窝,南京那边的光复军据说已经组织了两千多人准备回沪,一旦查到是谁害了陶成章,要乱枪把他轰杀!”王金发脸上难看,他是同盟会员,也是光复会员,算起来这件事情他也是光复会的叛徒之一,一旦被追查到了他身上,最后肯定死得难看!
“大哥,小弟一人做事一人当!陶成章那厮诋毁总理,一再给大哥难堪,死有余辜。人是小弟带人杀的,小弟愿意自认其罪,不让大哥难做!”蒋志清脸色有些发青,陶成章是被他得了陈其美的吩咐之后,跟王竹卿带人一起刺杀的。如今王竹卿已经被陈其美暗下杀手弄死了,他不知道这位心狠手辣的兄长会不会对自己动手。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顶罪了,好叫他欲对自己下手时也有些顾虑!
果然,蒋志清的话一出口,就听到黄郛轻喝道:“阿清,你糊涂!你和大哥的关系,上海谁人不知?你自承其罪,那大哥还能摆脱主使者的嫌疑么?”
陈其美也摆了摆手:“人是我让你杀的,责任怎能让你一个人扛?咱们青帮弟兄以义气为先,对不起兄弟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这等话不必再说。”
如今这大上海的几乎所有人都相信是他陈其美对陶成章下的手,可是他出手更快一些,已经将四个刺客中的三个提前一步杀死了,如今只剩下他的结拜兄弟——蒋志清一个。
蒋志清跟他的关系上海无人不知,他不出来顶罪也就罢了,外面怀疑他,但是没有证据还能把他怎么样。可是蒋志清一出来顶罪,那可就真是不是屎也是屎,他这个幕后凶手是跑不了了!
他脸上阴沉了一阵,这陈其美能从光复会手上抢来沪督之位不是没原因的,这心机跟手段他都有。他思考了一天之后,无疑做出了当前最合适的事情。杀了几个杀手,完全断了证据。再把所有知道这件事的心腹都警告一番,甚至昨晚他已经摆放了黄金荣,安排了今晚的一艘船,将知道这件事的几人,尤其是蒋志清暂时离开上海躲避一段时间。
他知道同盟会中不少人都对陶成章要把光复会从同盟会中分裂出去的事情很不满,所以只要他露出一点马脚,不给光复会的人抓到证据,最多他暂时放弃浙江大都督的竞争,避避风头。会里就算是不满,也会有人站出来给他擦屁股,否则同盟会的威严被扫,日后还如何领导全国的所有革命党人?
不过这件事情该如何解决,陈其美暂时也没有办法,只能询问其他几人该怎么办?
“怎么办?这事说难也不难,都督之前对那王竹卿下手是对的。”应夔丞来了烟瘾了,抽了一口大烟,才慢悠悠的哼哼道。
“快说吧,都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王金发催促道。
应夔丞哼了一声,道:“季高兄是光复会的人,连我这个外人都听说过那王竹卿拿着你们光复会的消息到处贩卖赚钱,你不会不知道吧?”
光复会的王竹卿,此人原为太湖强盗,枪法精湛,且可飞檐走壁。他虽是光复会员,却常以会内机密换取钱财,陶成章对此极为恼火。蒋志清获取这一情报后,找到王竹卿,对其恐吓讹诈,散布陶成章伺机严惩王竹卿的言论。王竹卿信以为真,铁了心要先下手为强,杀害陶成章以保全自己。
这件事情蒋志清已经告诉了几人了,因此几人是知道的。
王金发一愣,“你的意思是……”
陈其美已经明白过来了,拍着手掌大悦,“不错,桂馨的法子可行。”
应夔丞想出的却是李代桃僵的主意:“反正现在王竹卿都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乱说话的,再找几个替死鬼,由咱们的人审理,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们身上,然而迅速处决、结案,向外界宣布这是一起“挟私复怨”、“擅行仇杀”的血案……这案子不就结了吗?”
“好办法!”黄郛点点头,“虽然未必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但眼前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这天下到底是咱同盟会的,大总统那边肯定是要护着咱们的。不过这事也有些麻烦,首先需要先让租界区的那些报纸止住乱说话,然后都督还要找一份有些影响力的报纸,将王竹卿跟他陶成章之间的私怨在报纸上大肆宣扬一段时间,好叫这天下都知道才行!除此外小弟也不宜继续呆在上海了,这样吧,你明早就出发,去往日本,躲避一段时间,顺便也在日本再多学一点军事,日后好有大用!”
陈其美霍地立起,不自觉地松开了手中紧攥着的杯子,杯子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不过这个小插曲没有引起在场之人任何的注意。
陈其美眼镜片后的一双细长的眼镜,紧紧盯着蒋志清,故作淡然地问道:“小弟,你看这样可行?”
蒋志清内心里当然不愿意出去,只是这个时候也由不得他,他一脸欣喜的道:“小弟全听大哥吩咐,去日本多学点东西充实自己,将来才能更好的帮助大哥!”
陈其美顿时脸上好看了许多,他拍了拍蒋志清的肩膀,笑着道:“小弟这是为了大局为重,放心吧小弟,这一次你为了家兄冒了这么大的危险,家兄不会亏待你的。回头我让库房支出一万元,你在日本一定不要让家兄失望了,多学点东西,以后回来等我得到了浙江都督,这上海都督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