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季衡在西山一待就是几个月,就是专门躲着皇帝的。
太医出去了,皇帝又拉着季衡在他身边坐下,似乎是有话要说,但是又有一丝犹豫。
皇帝面上看着一向是柔和,像个十分好性儿的,但是谁都知道,那只是他面上如此而已。
这么小小年纪,他已经能够完成做到不动声色,什么情绪都不显露到脸上,而且绝对是杀伐决断,心中也少有悲悯,很少有犹豫的时候,所以,这么在季衡跟前欲言又止,倒是十分难得一见的。
季衡问道,“皇上,您是还有什么事要吩咐于微臣吗?”
皇帝对他笑了笑,“倒不是如此。”
季衡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皇帝,长长的眼睫毛闪了两下,像是个疑惑的神色,期待地将皇帝看着。
皇帝只好继续说道,“君卿,是这样的。徐轩呢,他家里给他说了一门亲,你可知道这事?”
季衡其实是知道这事的,他虽然住在西山,但是对京中的事情却知道得不少,而且每期邸报是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他手里的,对京中朝中事情,他都是十分关心。
但他却没说自己知道,而是惊讶了一下,然后又开朗而高兴地笑了起来,说,“说起来,徐世子也已经十八岁了,的确是该说亲了,只是不知是和哪家结亲?”
皇帝喜欢和季衡肌肤相亲,就又把季衡的手抓到手心里去,轻柔地抚摸他手指上的那细细的剑茧和笔茧,说道,“是他的一位表亲,姨母家里的女儿。金陵的王家。”
季衡想了想,说,“是当年被封了琉国公的那个王家吗?”
皇帝点点头,“是。只是,这琉国公家里在上一代就去了爵位。”
季衡笑了说,“既然是他的表亲,两人应当在此前就有些接触,不至于见也没见,就一抹黑地成婚了,他现在这样倒是好的。”
皇帝没想到季衡的关注点在这个上面,愣了一下,才深深看向季衡,问了一句,“君卿,你家里有开始给你看亲事了吗。”
季衡一愣,答道,“我还小呢,怎么会现在就看。”
而且他在京里的名声可不好,京里有很多想和他家结亲的,都是来问她的两位姐姐,可没有问他的。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说,“其实,事情是这样。徐轩他要回京来成婚了,平国公也来朕跟前说了,说他徐家嫡脉人丁上本就偏于单薄,徐轩在外待了四五年,他家希望能够将徐轩调入京,成婚生子,对祖宗也是个交代。”
季衡听皇帝解释得这么多,心思玲珑如他,瞬间明白,皇帝这是因为当年徐轩和他之间有些龃龉,所以现在徐轩要回京,皇帝怕他心里不高兴。
而这么一想,他就更是恍然大悟。
在吴王一案平定之后,季衡就以为皇帝会召徐轩回京,毕竟徐轩是和皇帝从小一起长大的,对皇帝十分维护,加之这些年在外面立了不少军功,俨然是个英武不凡的少年将军模样了。
他是有真才实学的,不是靠家中荫庇而得了现在的官位,甚至连赵致礼那种眼高于顶傲气十足的人都说徐轩这些年所做成绩不错。
这样的人,季衡满以为皇帝早就会将他召回京授以重任。
没想到,皇帝却迟迟没有召他回来,现在徐轩得回来成亲了,他家里才敢上书说让他回来,皇帝本来直接答应了就行了,却要来先和他通气。
季衡想到这些,自然明白,徐轩之前没有被召回来,竟然是因为当年两人之间闹的不愉快吗。
这个原因,让季衡的心跳都乱了一拍。
皇帝这样自然不是讨好他的意思,只是因为看重他。
季衡眼里几乎显出一丝惶然,看着皇帝颤了一下声音,“皇上,徐世子回京对皇上您来说可是一件好事,这么些年没见了,真不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模样。”
季衡话语说得轻快,但是里面的那些惶惶然也的确是让皇帝感受到了。
皇帝将季衡的手捧起来了,很想亲一口,捧到了胸口上了,才瞬间地反应过来,又停了下来,说,“当年他和你之间很有些矛盾,朕怕将他召回来,惹你不快,以为朕要重用他而疏远你。所以,朕无论如何得同你说一声。”
季衡用惶惶然的口气说道,“皇上,您这样说,微臣惶恐。”
皇帝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只有惶恐吗?”
季衡眨了一下眼,那眼睛本是黑白分明,但是因为眼瞳太黑,太深,太清了,反而让人觉得蒙上了江南烟雨,朦胧而媚人,有句话叫“游人只合江南老”,在这片江南烟雨里,皇帝就只想永远沉沦在里面,时光如梭,就让他从生到死,也没关系了。
季衡知道皇帝的意思,皇帝正值十六七岁的花季雨季年纪,对于爱情,友情,都是满腔的热情,而且觉得这份感情,可以由生入死,于是,他没有让皇帝失望,笑着说,“也很感动高兴,我知道这是皇上您爱重于我。”
皇帝眉开眼笑了,拉着他很是欢喜。
本来皇帝留了杨钦桉和杨奉钧一起用膳,但是和季衡在一起太高兴,竟然就将这两位给忘了,看看时辰不早,而且他也饿了,要用膳的时候,他才想起这两位来,让人去传唤两人过来。
在勤政殿正殿西屋里摆上了御膳,皇帝在上手位坐着,左手边就坐了季衡,右手边坐了杨钦桉和杨奉钧。
杨钦桉和杨奉钧都在之前见过季衡的,不过只算是有一两面之缘,因季衡不是正经大臣,只是皇帝身边挂了个职的行走,而且年岁太小,对他更适合的定位,是觉得他是皇帝的玩伴,一如汉武帝身边的那个早死的韩嫣,不过季衡只是没有韩嫣的跋扈,皇帝对他的宠爱,却是有过之无不及。因季衡的身份,杨钦桉和杨奉钧只见过他一两面也是情理之中。
之前两人都是觉得季衡长得好,这么几个月不见,这次又是相对而坐,可以仔仔细细打量,两人也都毫不吝啬目光,真把季衡好好地观察了一遍,然后觉得,这人的确是长得好,难怪皇帝要喜欢。
季衡身上既无孩童的天真,也没有少年的矜傲,当然,也不是成人的老气横秋,他身上的气质,让人说不出是什么,但总归就是让人觉得舒服的一种东西,只有季衡身上才有,就是那一句春水碧于天,像水清澈,像天高远,只能远远看着,不能玩闹。
规规矩矩用过御膳,季衡就要告退了,皇帝想要留他,季衡就说必须回家吃药,皇帝叹了一声,说,“下次你将药带着,这样就不必如此麻烦。”
季衡笑了笑,不敢回答。
皇帝又让用宫轿送了季衡出宫,他总想着季衡身体弱,虽然从勤政殿到丹凤门,也只有一公里左右的路程,但他还是怕他累到了。
季衡其实是很不想坐这个宫轿的,在宫里打马而走那定然是一个招人闲话和会被史书记一笔的事情,但是总是被皇帝用宫轿送出宫,那也不会比打马而走好太多,甚至恐怕会更难听一些。
但是皇帝那么深情厚谊地发了话,季衡也不得不领受他的这份情。
季衡回了家,先去前院书房回禀了他的父亲,他父亲这才刚刚从衙门回来,才在吃午饭,就问季衡,“可用过饭了?”
季衡说,“皇上留了用膳。”
季大人说,“领皇上跟前的御膳可吃不大饱,赶紧坐下又用些吧。”
虽然在宫里,皇帝总会将自己觉得好吃的夹了赏给季衡,每次布菜也得给他布一碗,但季衡其实每次倒的确吃不太饱,所以就不客气,在他父亲下手位坐下来,由仆人送了碗筷上来,开始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