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皇后黛眉轻蹙打断了我们的争执,“旧事不提,只说愉贵姬的事。既然静月轩送来的汤没有留,此事就得慢慢查,只好先委屈宁美人一阵子。”
“诺。”我柔和地应下,别无争辩。微一沉吟,道,“陛下、皇后娘娘,臣妾有个疑问想问沈大人。”
宏晅点了头,皇后也道:“问吧。”
我看向沈循,虚心求教道:“沈大人,那藜芦既并非剧毒,愉贵姬娘娘误食后至此地步,可是因为近些日子一直病着身子虚弱?”
沈循沉沉点头:“该是如此。”
我心下安了几分,续问:“那……如是无病之人呢?用后无半点不适么?”
“自不可能。”沈循向我解释着,言辞确凿,“藜芦虽非剧毒,毒性也并不算轻。如有误食,轻则恶心呕吐、出汗无力;重则痉挛昏迷。”
“多谢大人。”我颌首向他道了谢,再望向宏晅时温顺而诚恳,“陛下,臣妾未觉不适。”
我话中之意他当然明白。自刚才一众主位嫔妃进了殿,他始终沉默着,在我与嘉姬争执之时也不曾开口。听了此言不觉间一笑,遂开口道:“朕也未觉不适。朕今日与宁美人一起用的晚膳,都喝了她做的那汤,没有问题。”
“宁美人如要害愉贵姬自然会避过陛下!”嘉姬反驳得极快,言辞凿凿道,“谁知她有没有做别的汤?谁知她送来娴思殿的到底是什么?”
这话实是在理的,可强出头总易惹人生厌。宏晅眉心微蹙,有些慵懒和烦躁:“朕亲眼看着她将那汤盛出来交给林晋的,不会错。”
“陛下您如此说该不会是……”该不会是有意偏袒?嘉姬的话说到一般到底是回神忍下了。可这后面的半句也太好猜,不仅我猜得到,在座众人大约也都明白她什么意思。
宏晅面上一暗不加理睬,只向皇后说道:“梓童是觉得该彻查宁美人?”
皇后离席欠了欠身,浅浅颌首回道:“是,臣妾以为即便如陛下所言也该查上一查。查清楚了,才好还宁美人清白,堵旁人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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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045.大去
宏晅的视线递向我,沉思一会儿,缓言道:“查就是了,禁足大可不必。”
皇后刚要点头应下,我即道:“陛下,臣妾觉得还是禁足为宜。不仅臣妾要禁足,荷瑶章及一众锦淑宫宫人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都需禁足,以免有心之人再生事端。”
宏晅眉心一动:“你是说……锦淑宫封宫?”
“是。宫中人多口杂,若不如此,宫人进进出出与外界交往难免,只怕就算查清楚了,日后也难免会有闲言碎语道臣妾动了手脚。封了宫,外人进不来,锦淑宫中人亦出不去,查出的清白才是不留疑的清白。”我轻缓有力地道出想法,双眸凝神望着他,表露出不肯退让的执拗。说罢俯身一拜,又道,“臣妾与瑶章妹妹清者自清,但求陛下成全以此堵住日后的悠悠众口。”
抬头,见宏晅凝重的神色中透着怜惜与不舍,终是沉下一口气道:“传旨下去,锦淑宫封宫,除去静月轩良玉阁两处以外,旁的宫人暂且遣走。”他的视线抬起,投向愉贵姬的寝殿,浮起一抹悲意:“沈循,贵姬究竟如何?”
“贵姬娘娘怕是……撑不到天明了。”沈循如此回说,又重重一叩首,“臣无能。”
我们退出娴思殿,仍是如来时一般的黑夜。寒冷的夜风飕飕的刮着,半点觉不出春日即将到来的气息。愉贵姬,我不久前还在同她打趣,要她好好养病,以免春来时看不了美景。她却这样快就要香消玉殒,还扔下了尚不足岁的元沂。
我想着与她相识的这些日子,大约算不得什么亲厚吧,但到底还是熟络的。我当日为了给自己图个清净设法让她得了宠,却不成想她会就此有了皇子,又会这么快送命。
宏晅,他待愉贵姬也算不得多好,也不知这其中又有多少是看在元沂的份上。可他……应该也还会念上她一阵子,哪怕也还是看在元沂的份上。
冷风簌簌地灌进心里,凉得刺骨。她以宫女的出身位居二十七世妇、掌一宫之主,却很快就不会有什么人记得她了,甚至是她的儿子。
这才叫命苦。
我转身回望不远处的娴思殿,突然滞了脚步,像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道:“回娴思殿。”
“姐姐,这么晚了。”婉然打着宫灯略有不解地劝道,“何况,陛下还在娴思殿……”
那是他次子的生母,他到底还是肯陪她一程。
我静默着,轻轻说:“不必惊动陛下,我就在殿外候着。”婉然不解之意更甚,我眺望着那一处灯火通明,“卯时,陛下要去早朝,不能让愉贵姬娘娘这样离开。”他不会为她误了早朝,哪怕他知道她等不到他下朝。我很清楚这些,强逼着自己不去想若有一日我与愉贵姬遇到了同样的事情,他是否也会任由着我独自死去。
宏晅一直在娴思殿留到了寅时二刻,出来见了我显是一怔。我沉默地行了礼,问他:“贵姬娘娘如何了?”
他悲悯苦笑:“睡着。”一颌首续说,“朕下朝后便来。”
“恭送陛下。”我复行下礼去,待他离去后提步进了殿。
愉贵姬静静睡在榻上,苍白的病容在烛火暖融融的光线下有了几分红润。她好像睡得并不安稳,羽睫不时的轻颤,我不敢去猜想她梦到了什么。她忽而双眉死锁地攥紧了手,久久也不放开,好像意识到了一切都行将离去。
“元沂……”她紧张地唤了一声,我恍然大惊,一叠声叫来婉然:“快去长秋宫,求皇后娘娘把皇次子送来一见。”
“可……可是……”婉然怔神道,“锦淑宫已然封宫了啊。”
我颓然坐回去,回过身握住愉贵姬的手,感到无助不已。眼泪弥漫出来,我对着不知是否还有意识的她道:“姐姐,是臣妾的错……是臣妾为了脱自己的干系请旨封宫的……”我紧咬下唇,泪水仍是一滴滴落在衣袖上,“姐姐,不是元沂不孝,也不是皇后娘娘不体谅……是臣妾的错!”
从一开始,就都是我的错,是我当初给庄聆写了那个“渔”字。
握在我手中的手微微一搐,我微惊,她又一动。擦着眼泪去看她,见她眉头蹙了一蹙,艰难地缓缓挣了眼。不禁心下大喜,再度叫来婉然:“快去!告诉封宫的守卫,说愉贵姬娘娘醒了,要见皇次子!”
“妹妹……”愉贵姬虚弱地抬手扯住我的袖口,亦止住了我的话,“不必了,我知道,我时辰不多了是不是?今日这么冷,元沂还小,何苦累他一趟……”
她侧脸望向窗外,搁着窗纸,仍依稀能看出外面是无尽的黑夜,她凄凄一笑:“今日真冷。我进宫五年了,好像只有头年的那个大寒可以和今天一比。”
我不敢开口,怕此时一开口眼泪就会跟着出来。她抿一抿唇,仍是看着窗外:“大寒过了,春天就不远了。”她重重沉下一口气,面上笑意迷离,“我的家在梧洵。从前在梧洵行宫的时候,每年上元、中秋都可以见到家人,一年里最盼的也就是那两天。掌事宫女心情好,就会准我们在家住上两日,可从此以后,我回不去了吧……”
自是回不去了,不止是她,还有我、庄聆、琳孝妃、瑶妃……我们死后,终是要葬入妃陵的。风光大葬之后,逐渐被人淡忘得只剩一个封号。
尽管我未有半句作答,她仍是絮絮地说着,仿佛要将最后的话都说个痛快才可舒服一样:“陛下他……我到底是在他心里没有分量的。”她怅然一叹,“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哪怕是元沂出生之后,我仍是明白。有时候真觉得宁美人你好福气,同样是宫女出身,陛下却肯那样待你。你知道么?我心里不甘过,我也想同你争,可我那么清楚地知道我争不过……”
“愉姐姐……”我终是开了口,眼泪也如料落下,“陛下来过的,陛下一直守着……后来是不得不去上朝了才走……”
“是啊,谁让他是陛下。”她阖了眼,显得疲惫不堪,“我得幸的那一日,也是同样。记得当时我那么害怕,他仍是走了,去处理朝政。之后也没再来过,只一纸诏书封我为良使……”
“姐姐,这回不会,这回断不会!陛下说了,他下了朝就会来,姐姐等一等……”我的手背死死捂着嘴想止住哭,却毫无用处。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活得那么战战兢兢,生怕宏晅恼她不见她。可弥留之际,她的怨竟是这样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