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歆再度慌张摇头:“没有……我昨天吓坏了,没敢和陛下说。”
我缓出一口气,肃然叮嘱她:“没说便好,日后也不许说。不是本宫想息事宁人,是怕再给你招祸。”我以手指为她顺着披散在后的长发,缓缓地为她寻着一诉心事的法子,亦顺水推了自己的舟,“你若憋在心里难受,就和沈大人说说,也切记让他不要四处说去。宫中的事你我都清楚,你的怀疑对或不对,长乐宫终究得罪不得的。”
她微微定神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望着我时犹是有些失神,缓了一缓,才道,“昨日……多谢姐姐救我。”
“同住一宫,你不必客气。”我笑得有些艰难。如此直面着她,我到底还是做不下去这场戏的,索性转了话题,问她休息的如何、可受凉了没有。她平静下来一一回答了,我又叫来她近前服侍的宫娥一一叮嘱她们小心,如有甚需要直接禀来明玉殿,众人也都毫不敢敷衍地认真应下。
离开仁初斋,我与芷寒与良美人道了别,嘱咐她们也会去好好歇着,不必担忧太过。二人各自离开后,我方叫过婉然,淡漠地语中犹带着三分快意:“方才荷才人的话,想办法给我传开了,传得越广越好、越真越好。”
翌日我便照常前往长秋宫晨省昏定了。这事传得快,晨省时众人一见我都不免问及此事,也或真心或假意地问起语歆的情况,我微笑着平静说了经过,告诉她们语歆无大碍,独略过关于皇太后的种种不提。
因我清楚,即便我不提,那传言也不会停的,只会因我的避讳而愈传愈烈。
“好端端的,怎么就落水了呢?就说荷才人年纪小些、性子不似宁贵姬这般稳重,到底也入宫三年了,怎就出了这样的事?”徐润仪颇是疑惑不解地道。庄聆抿了口茶,看也不看她,自顾自地接了口:“落水不算什么大事,巧就巧在她入宫三年都未承宠,如今前脚得了宠,后脚便落水了。”
一时沉寂。几个新晋的宫嫔面色都有一白,俄而沐容华笑道:“依臣妾看是静修仪娘娘多心了,荷才人纵使得了幸,也实在算不上有多得宠。这宫里比她得圣眷的大有人在,要说被陷害也轮不着她。”
我算是知道婉然那日为何那么不快了,这沐容华也太不知趣。虽则她也是一宫主位,可容华本就位列二十七世妇之末,她资历又低,但凡有点眼力见儿便该知道这个时候还轮不到她说三道四。再则她一语驳着庄聆,竟还有几分暗示旁人她更得宠的意思,当下论着这种事也委实不是显摆的时候。
娆姬闻言莞尔一笑,睨着她徐徐地道:“沐容华说得是。若是因为得宠遭嫉被害,头一个该是宁贵姬娘娘,再不然还有琳孝妃娘娘、韵淑仪娘娘、静修仪娘娘、馨贵嫔娘娘这般的高位,再往后数也该是有长帝姬的顺姬姐姐,横竖也轮不着荷才人呐。”
娆姬慢条斯理地数下来,或是得宠的或是掌权的,堪堪是意指宫中说得上话的宫嫔还轮不上她沐雨薇。沐容华面露愠色,却不好辩驳,讪讪地避了口。
此番的争论随着皇后与琳孝妃的到来收了尾。皇后也询问了我两句,叮嘱我好生照顾语歆,便将此事搁下,叫旁人不必大惊小怪。
回簌渊宫的路上,四下无旁人,芷寒的惊恐之意尽显,双手都凉透了:“长姐……到底是什么人害了荷才人?”
我只得握住她的手,试图用自己已不会再因此变得冰冷的手给她温暖,却终是未告诉她真相,我与皇太后之间的账,不想她掺合进来:“我也不知道,但既然荷才人说是皇太后,想来也有她的道理。”我看向她,疲惫一叹,“这些事你不要管了,与你无关;你也不必怕,簌渊宫到底还是长姐说了算得,长姐不会让你出事。”
她点点头,又担忧道:“长姐也当心啊……方才沐容华那话……只怕宫里少不得有嫉恨长姐得宠的。”
当然不少,从来也不少,只是她初入宫闱尚未有察觉罢了。
我停下步子,端详她须臾,认认真真地问道:“芷寒,你后悔进宫么?”
她有一瞬的犹豫。之后却仍是贝齿一咬下唇,断然摇头:“不后悔。我一直想着是否还能有机会与长姐朝夕相处,如今天赐了这个机会,我怎会后悔?”
她神色坦荡,语中尽是倔强,我心中虽有疑虑却到底还是忍下了。
在两条宫道的相交处,我再度驻足,告诉她说:“长姐要去成舒殿见陛下,你先回去,去陪一陪荷才人,告诉她我晚上再去看她。”
她点一点头,喃喃应了声“好”,与我相握的手却不愿放开。我拍了一拍她的手,宽慰笑道:“别怕了,若有人嫉恨我得宠,早在你进宫之前便已对我下手,不必等到今日。”说着我唤来了林晋,“你带人送她回去吧,若有什么事,来成舒殿回禀一声。”
林晋躬身道了“诺”,又在芷寒身前一引:“娘子请。”
芷寒随着他们去了。穿着浅粉褙子的背影在夏日初晨的阳光中显得有些单薄无助,婉然在旁一叹,不解道:“陛下肯帮忙,娘子明明可以许个好人家的,干什么非要进宫来。”
我亦是一叹:“人各有志,她自有她的想法。”
我虽不知是这些年怎样的遭遇促成了她如此的想法,却知道如果有朝一日有缘再见小妹芷容,芷容是与她一般的想法我定然不会答应了。宫阙九重,她不是唯一一个想要进来的,天底下多少女子都想进来,宫中却有多少女子想要出去。我不知自己应允她的要求是对是错,可总不能再在芷容身上错第二次。
晏家总共三个女儿,最后一个断不能再冒这样的险。
在成舒殿伴驾时,我因存着心事,颇有些魂不守舍,宏晅唤了我几次我才乍然回神,他笑问我:“心事重重的,还想着荷才人的事?”
我默默点了点头:“是。本听她说了一些,就觉得心惊不已。今儿个早上庄聆姐姐那话更让我不能不多想……荷妹妹进宫三年都没出事,即便是当年十三岁、玩心最重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的险,何以一得宠就落了水?只怕……”
眼见他神色一厉,我识趣地闭了口,他却缓和了神色:“你继续说。”
我摇摇头:“也没什么了,宫中嫔妃相残本也见惯不怪了。如今出了这些事,臣妾都懒得去猜其中原委了,只是语歆是臣妾簌渊宫的人,又一直与臣妾处得好,臣妾不能不替她多留个心。”
他饮着茶沉吟片刻,神色平淡得仿若无心之问:“这事……宫里有什么传言么?”
我怅然一叹:“没听说什么。只是那天臣妾去看语歆,不知怎的,她竟觉得是皇太后……臣妾已告诉她不得乱猜了。”言罢又笑着道,“估计是吓坏了,皇太后岂会去害她一个小小才人?”
他既问起了宫中传言,便是他听说了什么传言。纵他与皇太后不合已久,那些传言他也未必就会去信,但若是受害的语歆也这样说,事情便不同了。
我觑着他的神色,在他始终平静地面容上捕捉到了那丝一闪而过的凌厉。略一思忖,又续言道:“断不会是皇太后,且莫说皇太后会不会害她一个才人。她这个才人的位份还是皇太后亲自下旨晋的呢。”
话至此不再继续,如常地为他研开批阅奏章所用的朱砂,那殷红的朱砂在白瓷碟中像一片血迹般晕开,绚烂的颜色。
觉出有人在背后极轻地碰了碰我,未有半点声响。这是御前服侍的规矩,偶有别的事需要近前的人去应付,旁人既需告知又不能扰了圣驾,就由殿门口的宫人递个眼色,示意殿中的人要找谁,殿中之人便在此人背后略碰一碰,一字不说,待这人寻个合适的由头退出殿外后再说。
我抬眸瞧去,殿门口一小黄门躬身侍立着,以视线向外一牵我的目光,复又低下头去。我会意,仍旧不急不躁地研完了足够的朱砂,又为宏晅换了一盏新茶,才笑向他道:“臣妾还要回去看看荷才人,先告退了。”
他“嗯”了一声,将笔搁下,笑意融融地睇向我,嘱咐道:“也不用太担忧,别累坏了自己。”
“诺。”我盈盈一福,轻笑着说,“有陛下那日的话,臣妾哪儿敢累坏了自己?那岂不是要陛下废了荷才人么?”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明白就好。”
正文103
我又施一礼,退到了殿外,却见殿外候着的人并不是旁人而是林晋,心中一紧:“出什么事了?”
林晋微显焦意道:“婉仪娘子回去的路上遇上了沐容华,争了两句,本没什么大事,可沐容华不饶人,婉仪娘子位份上又吃亏……”
“这样的事你怎么不直接进来禀!”我不禁生愠,他连忙作揖谢罪道:“臣想着娘娘许是跟陛下说着荷才人的事,不敢打扰才未进殿,娘娘恕罪。”
“什么事也比不上芷寒重要!”我一壁说着一壁疾步往前走着问他,“现在如何了?”
“沐容华大抵还是顾忌娘娘,没敢动婉仪娘子,可罚了婉仪娘子身边的一干宫人……婉仪娘子心善,当下就服了软,一直求着情,可沐容华就是不肯放人,臣才来禀了娘娘。”
“人在哪儿?”我问他。
“婉仪娘子和沐容华在簌渊宫门口,一干宫人已经被沐容华的人押去宫正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