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捧着花走到我面前,是一盆月季。
有诗云:“一枝才谢一枝殷,自是春工不与闲。纵使牡丹称绝艳,到头荣悴片刻间。”月季花期长,有着长盛不衰的寓意。他挑的这一盆又是玫红,看着很是喜庆,我细细看过每一朵花,或是盛开或是待放,颜色都好得很,由衷笑赞道:“不错不错,留着吧。”
林晋应了,语歆却神色一白:“姐姐不可……”
她突然出言阻拦,几人都有一怔,我奇怪道:“为何?”
语歆咬了一咬嘴唇,道:“有劳林大人先把那花挪出去,不要在殿里放着了。”
越听越是奇了,连芷寒也不解道:“臣妾那日见才人娘子房里也放着月季的,怎么今日瞧着这么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语歆摇了摇头,紧张地看着我,语气有些恐惧的不稳,“姐姐,那花里……有麝香。”
语如惊雷。我目光凌厉地横了过去:“林晋!”
林晋一惊之下猛然跪道:“娘娘恕罪,臣不知此事。”
冯宣仪滞了半晌,方思索着道:“不对……麝香就算我们认不清,林大人是在御前做过事的人,怎会不认得?”
我闻言不禁眸色骤冷,一缕冷笑从心底沁到唇边,森森然然道:“好啊,相识多年的人也对本宫动了手。林晋,你还真是会做事,平日里竟一点也看不出。”
林晋一向稳重,听我这样说也未有怎样的慌张,伏地沉然道:“娘娘明鉴,臣确未识出这其中有麝香。莫说刚才没有,就是荷才人娘子这样说了,臣现在也觉不出麝香味道。娘娘从前亦是在御前侍奉过的,可觉出其中有麝香么?”
我看向语歆,见她思虑着,摇了摇头:“不怪林大人,这不是平日里致小产常用的红麝香,是白麝香。要温和许多,气味也淡些,这花里放的分量又极轻,林大人辨不出是正常的。”
宦官已再不敢耽搁地将那花抬了出去,我审视着林晋挑了挑眉:“起吧。”
“谢娘娘。”林晋站起身,又向语歆一揖,“多谢才人娘子。”
语歆颌首,眉头紧紧蹙着:“这是谁下的手?选了不易察觉的香料,分量又用得轻,闻个一时半会儿根本不会有恙,可时日长了必定伤了孩子——这花若在殿中放个十天半个月的,姐姐就算小产了也不会有人疑到那花上头去,真是好缜密的心思。”
我良久无言,开口便是向林晋道:“去把花房那边帮你挑这花的宫人杖毙了,此事禀陛下一声,不过告诉他我无视,请他也不必深究了。”
“姐姐?”语歆听了觉得诧异不已,望着我道,“这摆明了是有人要害姐姐,姐姐不查么?杖毙了那边的宫人,如何知道主使是谁?”
冯宣仪却是神色明了地点了点头,徐徐向语歆解释道:“娘娘这是觉得下手的人是她开罪不起的人。”
“皇太后?”芷寒脱口而出,忿然道,“就知道她姜家必定容不下姐姐这个孩子,当年我晏家的账还没找她算呢!”
“芷寒!”我断然喝住她,缓沉下一口气,凝神道,“不许胡说了,此事到此为止。”.
就让她们在心底误认为是皇太后做的好了,姜家已经有了那么多血债,不差这一条。
用罢晚膳,婉然送走了她们,回来问我:“姐姐这出是何意?”
“试探荷才人。”我悠然持杯品茶,“林晋觉得中秋那天下毒的是她。”
所以我安排了这场戏,选用了味道清浅的白麝香,不会有人先她一步察觉出来,她若有半分害我的心,自也可以假作不知地顺水推舟让这事继续下去,反正麝香不是她下的,出了事也追究不到她头上……
“所幸她真识出来了。”婉然坐在我面前浅浅一笑,“那麝香真是太不明显,我刚才特地去闻了半天才寻出那么一点味道。若她一时辨不出,岂不是背定了这个黑锅?”
我嗤声一笑:“平白为她白担这个心?是当真没辨出来还是辨出了不说总有差别的。”
婉然明了点头,低头沉思片刻复现担忧之色:“可若不是她……又是谁呢?林晋行事是仔细的,都没查出那天还有其他什么人不对,独独查到了她身上。”
“林晋是仔细,可本也没查到什么。她身边的宫娥只是去厨房转了一圈罢了,什么也说明不了。”我这样说着,心里亦是不平静。这人一天查不出,我就一天不知道究竟是谁躲在暗处想要害我,缓缓一叹,又道,“再者,就算真是那宫娥下的毒,也不能证明就是她的意思。宫里的这些事,你还不清楚么?”
婉然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宫里常是如此,想害一个人,为了事后不牵涉自己,便要想方设法地嫁祸到旁人头上。就如当初皇太后设计指我秽乱六宫的事,那么一盒子东西让瑶妃揭出来,我当真以为是瑶妃做的。如语歆这般没那么多防心的人,更加容易被利用的,时至今日,她仍自浑然不觉。
“那姐姐想要怎么办?”婉然问我。我能怎么办,寻不到端倪的事急也没用,一急更会因此乱了阵脚,倒让那暗处的人看了笑话。我沉了沉气,淡然道:“这事先搁下,目下……要沈循相助的那事才是要紧的。总之知道不是荷才人做的,那事便可放心继续了。”
正文119
骠骑将军夫妇在四日后得太后诏进宫了,宫宴设在皇太后的长乐宫。其实骠骑将军是外臣,到后宫参这样的宴不合礼数,可霍宁战功显赫,他的夫人有孕,太后破这么个例以示重视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那天我穿了玫红底白团花的袒领半臂,内着的中衣是干净的白色,下裙自上而下褶子齐整,膝上的部分洁白无半点点缀,往下才有殷红的水墨纹花瓣花枝逐渐散开。
除了因与朵颀公主相熟而来参宴的我,皇后、琳仪夫人、韵昭媛、静昭容和顺贵嫔也是在的。两位太后与皇后坐于上座,我们与二人遥遥相对,仍是以一道珠帘相隔,各自见了礼后便开席。
皇后向朵颀公主道了贺后,庄聆方离座向对面二人举了杯子,端庄柔和地笑说:“恭喜夫人。近来喜事真是不少,宁贵嫔也是刚刚有孕不久,和夫人算得有缘分,日后也可让两个孩子多走动着。”
朵颀公主面上微红地垂首道:“是,记得妾刚来大燕时,就和贵嫔娘娘处得不错,也确是有缘了。”她的汉语长进不少,不细细分辨几乎听不出什么口音了。她说罢就要举杯饮下,只见霍宁伸手一按她手中的杯子,与她相一对视将杯子接了过来,笑向庄聆道:“多谢昭容娘娘。夫人有孕在身不宜饮酒,臣代饮了。”
庄聆见此不禁掩唇而笑,打趣道:“夫人的酒早换成果酒了,将军还这般护着,夫人真是好福气。”
“是,夫人真是好福气。”位列庄聆之前的韵昭媛悠然开口,视线淡淡地从我面上扫过,含笑道,“宫中能有这般福气的,也就是宁妹妹了。如此说来,夫人当真是和宁妹妹缘分不浅呢。”
她的心结来得倒容易,宏晅在宫宴上为我挡了一杯酒她便记到现在还念念不忘。遂抬眸回视于她,拈起帕子拭了拭唇,和睦而笑:“那是臣妾腹中孩子的福气。照昭媛娘娘这般说,陛下和将军这两位父亲都疼爱孩子,那臣妾和夫人腹中的孩子便也算得有缘了。”我说着举了杯,“敬夫人。”
霍宁垂下眼帘,覆住了所有情绪,让搁着珠帘的我更加猜不到他现在的想法。只是他没有再为朵颀挡这一杯,由着她和我对饮而下。
“今儿个有趣,本是设宴庆夫人有孕,怎的就扯到夫人和宁妹妹有缘上了。”韵昭媛退下南红手钏在手中把玩着,闲闲笑着,“不过说起来,夫人和宁妹妹的缘倒真不止于此。”
我不觉一凛,侧首看向她,她却是似笑非笑地就此止住:“罢了罢了,过去的事也不提了。恭贺夫人。”她举了举杯,兀自饮下。
帝太后凝神听罢,方宽和地向朵颀笑道:“方才昭容那话只对了一半,依哀家看,若夫人生的是个女儿,大可随时带进宫来;可若是个儿子,就不要常来见后宫女眷了,跟着他父亲好好学着,日后建功立业才好。”
朵颀郑重起身一福,出语却不乏盈盈之态:“诺,妾谨记。”.
坐得久了,我们觉得无碍,元沂和永定两个孩子却难免坐不住,四处张望着想寻些事做。元沂先起了身,我没有拦他,却见他撩开珠帘往对面跑了过去。乳母林氏小心地在后面跟着,他站在霍宁和朵颀的案前停了脚,只留给我一个背影,瞧着像是在发愣。
须臾,林氏半蹲着身笑着道:“殿下是瞧着夫人的项坠子有意思?”
朵颀下意识地低头看去,我也不禁望过去,见她项上一枚血红的项坠瞧着颇是别致,不似宫中常见的款式,大约是从靳倾带过来的。
正走神间听见皇太后的话语传来,带有分明的不悦:“纵使皇次子年纪尚幼,贵嫔也该好好教着他。喜欢些什么不好,对女人的饰物感兴趣,日后能有什么大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