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几何更不敢和戴龙城多接触了。他的好言好语,他的风趣幽默,他的玩笑捉弄,只能让她心里越来越恨。她每日里都在与自己做天人斗争,但万分纠结之后,还是得继续做一个哑巴。因为她太清楚了,自己禁不住诱惑搭话的后果。
木香作为其中最重要的传话人,很有成就感。她很开心的来说,适才四爷偷偷问她:这上杉郡主是不是长的太丑了?或是被毁了容?要不怎么说死不肯摘下面纱呢?
几何死死地绞着手帕,欲哭无泪。
一行人到达京师时,已是春暖花开的三月末。
离了运河,轿子转了小半圈,就停在北城的一户朱门外。戴府虽富非贵,只能居于北城,这些知识戴长云事先都跟几何普及过。
换了轻便小轿,几何就入了这戴宅之门。一路上,她透过起伏的帘缝仔细瞧着,见这宅子高不算高,但规模很大,纵深不知多少,有很多丫鬟小厮妈子们鱼贯出入。看来那郑一官说的不错,戴家在京师确是个很富的商贾之家。
过了垂花门,就入了大宅后院。戴母早收了戴长云的急信,这会儿带着众儿媳姑娘,齐齐地候在后院花厅。几何下了小轿,见那戴母竟携众迎了出来。这可是对尊长的礼仪啊,几何着实有些头皮发麻!她不由开始担忧,她这个所谓番邦郡主,日后露馅了可怎么办……
未等戴母开口,几何赶紧先遥遥躬了身。可是,她口中还没来得及变音开言,就被戴母一把搀了起来。“可怜见的,这原都是尊贵的主儿啊,孩子,从今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来来来。”戴母拽着她就直接往花厅里拉。
几何被动地走在钗环簇拥中间,感觉四周的目光火辣辣地向她射了过来。她不想弄出这百鸟朝凤般的行走排场,可那戴龙城就跟在身后,她也不敢说出什么推辞的话来;就这样觍颜走着,也着实不妥,还令人生疑……几何当下急中生智,赶紧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假装感言拭泪。这一路好长,她只能不停地拭泪掩饰。
进得堂内,戴母落座,众人按次序坐立好。满屋子珠翠摇曳,晃得几何有些眼晕。
“娘,大哥……”戴龙城上前一步,正要开口介绍,就听得一个尖细干脆地女声冷丁冒了出来,“木香,怎么这么没眼色!”
作者有话要说: 1、明代捐官称资郎,这个重科举重知识的时代,资郎很被人瞧不起。
2、戴龙城打算盘的那一套“税”:据《东西洋考?饷税考》记载,明代此时的税收共有以下四种:(一)引税。海商出海贸易,首先要到督饷领取文引(在督饷馆设立前由海防馆发给),这就要交纳引税,实际上就是许可证税。这种税起初不分东洋、西洋,每引税银3两。后来又增加税额,将原额提高一倍。 (二)水饷。按船的太小向船商征收。往贩西洋的船只宽1丈6尺以上者,征银5两;每多1尺,加征银5钱往东洋吕宋等地去的船只较小,比去西洋的船只减十分之三。(三)陆饷。商船回港后,按船上货物多少计值征税,后来由于物品价格时有变化,征税的具体办法也时有改变。例如,万历十七年(1589)每百斤征银2钱5分,万历四十三年(1615)则每百斤征银2钱1分6厘。但税率大体为2%。(四)加征饷。这种税是针对贩运吕宋的船只征收的。当时吕宋已变为西班牙人的殖民地,当地没有什么可向中国出口的物品。西班牙人在美洲掠夺了大量白银,除运往欧洲本土外也运了大量白银到吕宋,在那里与中国海商交易,购买中国的丝绸等物品。中国海商回航时无货可载,故督饷馆无法按货物的价值征收陆饷。为此,凡属去吕宋贸易的船只,“每船更追银百五十两,谓之加征。”万历十八年(1590)屡屡诉求征税太重,故减为每船征银120两。
3、商人居于北城:自元开始,大都的城市空间布局是按照“前朝后市,左祖右社”的原则设计建造的。其作为前朝的百官衙署设于宫殿的南面,而商业区则位于宫殿的北面,即所谓“后市”。于是,宫殿北面的钟鼓楼一带便成为元代的商业区。考察我国古代的传统城市,环绕钟鼓楼的商业区并非鲜见。但元代大都北京的钟鼓楼一带成为商业中心,除了统治者的规划之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就是当时贯穿南北的京杭大运河,其北端的终点码头就在钟鼓楼西侧的积水潭。所谓“元时开通惠河,运船直至积水潭”。作为水路交通的总汇,钟鼓楼一带汇集了南来北往的大贾豪商,商船、漕船川流不息。但是,在明代宣德以后,由于实施了对京城的改建,改建的一个直接行为就是将通惠河圈入了城中。如此一来,大运河的商船不能再进入城中,积水潭码头遂被废弃。此后,钟鼓楼一带的商铺锐减,失去了它商业中心的地位。自清军入关,即在北京实施了旗民分城居住的政策,在将“汉官及商民人等尽徙南城居住”的同时,也下令将所有的店铺和市肆通统迁往外城。北京的南边欠发达,始作俑者在此……
☆、初入宅门
几何一惊,心想是谁如此气势,截话不提,竟敢在老夫人前开口厉声训人。这应该是戴家说的算的当家奶奶吧?难道是戴长云的正室娘子?她赶紧仔细瞧去。
开口的是一位三十左右岁的美妇人,立在戴母右首位置,浑身耀目的打扮不予累述,那细眉弯目,樱唇一点,颇有些江南女子的韵味。见几何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这位美妇得意地挑了眉毛,“上杉小姐还戴着面纱呢,你怎么伺候的!”
几何一颤,不由瞄了眼近在咫尺的戴龙城。戴龙城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那双眼睛,期待地露了些幸灾乐祸的精光。若现在就亮底……就功亏一篑了吧!几何赶紧向后退了一下,向木香摆了摆手,又冲戴龙城万福致歉。
——自杭州至京师,几何在途中可谓是百无聊赖,诸事不能,但好歹也是共度了一月时光,她总算混熟了丫鬟木香。所以她动作一出,伶俐的木香便心领神会。
“回二奶奶的话,”木香上前躬身,“上杉小姐的意思是,初次相见,因有男丁在场,她不便撤下面纱,还请老夫人和奶奶小姐们体谅。”
此言一出,满堂肃静。旋即,又爆发出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这就是高贵人家的孩子,青霞、紫霞你们都学着点。”戴母温婉地笑了,“龙城啊,你就先下去吧,反正你大哥在信里说的很明白了,对上杉小姐,娘定会以上宾看待。这头一回碰面,还是让娘儿们和上杉小姐好好叙叙,等大家都熟络了,成一家人了,自然她就不避讳你了。”
戴龙城一脸失落,当下只有告辞离去。
几何松了口气,待他彻底走远,才慢慢将面纱拿下。因众人是初次见面,彼此又无亲戚关系,所以彼此间言行都有些生疏。戴母也没刻意寻亲昵,先介绍了全家:
除她之外,堂上还有姨太太耿氏;大爷戴长云的夫人张氏、妾王氏胡氏,及女儿宝珠,珍珠;二爷戴仲玉的夫人杨氏、妾室柳氏,及儿子连起、连升;三爷戴书煌的夫人刘氏及襁褓中的儿子福儿;还有戴家两位未出阁的小姐,青霞、紫霞。大爷戴长云远在杭州,二爷戴仲玉远在登州,两人都常年驻外照料生意,极少还家。三爷戴书煌就近料理京师商事,但有些事情滞留在大兴州,明早就赶回来了。老四嘛……就不用介绍了。几何一一见礼,拼命记住这些女人孩子的长相特征。
介绍完毕,戴母又问起了几何的父母。几何将背诵好的内容复述了出来,还没忘不间断地哽咽低头做拭泪状。见堂上有些冷场,木香适时指挥家丁抬上了红木箱。“上杉小姐给老夫人和奶奶小姐们带了点薄礼。”木香笑眯眯地开了箱,内中礼物早已分包置好,打理的井井有条。
东海珍珠,戴家人皆有份。戴长云想的很周到,连给这些人的见面礼都预备好了。见木香在众人面前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几何心里顿时安慰了许多,戴长云说的不错,有这大丫头在,能保她内宅不愁。
“嗯?这是日本的东西吗?”突然,人群中冒出一个软绵绵的声音来。几何心下一惊,赶紧循声望去。说话的是戴家三奶奶,此时正捏着一枚珍珠,眉峰微蹙,“我娘家常去日本贩货的,怎么就没听过日本产这个呢?”
几何面上一烧,许是做贼心虚,她感觉众人都将审视的目光齐齐投了来。“对……‘日本无货’,这确实不是东瀛产的物件,三奶奶真是行家。”她没忘先送出去个高帽,“这都是……养父家的义兄送来的,给老夫人和少奶奶们表个心意。因家门不幸,几何不得不来叨扰了,日后还得请老夫人、奶奶小姐们多多关照了。”几何离座一个万福。
“唉!你家兄弟想的太多了。”戴母叹息着摇了摇头,“既然看得起我们戴家,住来就是,哪用废银子置办这些客套家什。我们家虽不是什么高门贵阀,但多个姑娘还是养的起的。裕环啊,上杉小姐的用度按照我的配给,日后嫁妆脂粉都是姑娘们的两倍,切莫委屈了。”
“是,娘。”先前那位气势的美妇,也就是二爷戴仲玉的夫人杨氏笑着应声。
体恤几何舟车劳顿,是夜戴府就没有晚宴相邀了。戴母吩咐小厨房送来些清淡的菜,让几何在房内吃了,早早闭门休憩,正式的欢迎宴设在第二日正午。如此正合几何心思,她正想和木香好好说说话。这一路因有戴龙城“监视”左右,她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和木香交流,这厢梳洗完毕,关窗闭户,她友好地将木香唤至床前。
木香也是个聪明人,一下就猜出了几何的心思,“小姐您躺着,木香给您讲讲这府里边的事儿。这一路上碍着四爷,木香也不便落个搬弄是非的罪名。”她体贴地给几何背后垫好了靠枕,“在宅子里,老夫人和奶奶们都是出身大户商贾人家。老夫人戴柳氏是潮州人,娘家明着是贩卖瓷器的,暗地里却倒腾铁器的。如今这营生,就是在登州的二爷干的事。”
几何一怔,没料到木香能畅言如此,这一张嘴就是直捣人心窝子的私密话。她赶紧感激地笑了下,示意木香坐在床榻边上说话。“我初来乍到,众人的脾性家世禁忌皆不清楚,还得木香你多多提醒呢。”
“放心吧小姐,大爷都吩咐过了,绝不能让您在家里受委屈。”木香开始对府上女眷进行了逐一讲解。
“大奶奶张金娣是苏州太仓人氏。娘家是绸布商,当年生意做的可大。不过因国朝出洋的税银一直不降,船队经营不下去了,这些年就渐败落了些。如今她娘家散了船队,开始在国朝贩贩苏州扇子,还冒制日本用具四处卖呢。大奶奶是个谨慎人,一般少言语,但也不是个善菩萨,小姐您敬而远之即可。”
几何赶紧点头。
“二奶奶杨裕环是漳州人氏。这二奶奶是个极坏心肠的人,小姐您日后可得好好提防着。”木香突然冷言切齿起来,“哼,她嫁来的时候风光着呢,脾气也大。那是因为她娘家当时阔绰,海上生意做的大,可惜啊没两年就倒势了。说来也真倒霉呢,那年吕宋那边的海商遭了欧逻巴人屠杀,她父兄当时正好在,就赶上了!之后,她娘家就改成了异母兄弟当家,她就没倚靠指望了。”
“嗯?”几何对这位二奶奶还是很有印象的,“怎么我看着,她好像是当家奶奶呢?”她迟疑地插话了,这位杨裕环看起来在戴家颇受姑宠信,且地位卓然,对丫头颐指气使的,一点后台破落的样子都没有。
“那是她命好。”木香愤愤然,“该着她肚子争气,大奶奶连生了两个丫头,却让她连得两男,生了长孙。”
“哦……”几何转瞬明白了。原来是母以子贵,二奶奶作为长孙的娘亲越位管家,谁也说不出什么来。这日后就算是戴家四子分家,这二房也比别家多分一块长孙田,怪不得那二奶奶在戴母面前腰杆硬气着呢。“我说呢,这二奶奶光鲜远胜于旁人。”她连声感慨。
“不过三奶奶如今也生了儿子了。”木香一撇嘴,“我听茯苓说,二奶奶的娘家现在都改卖蓝靛糊口了,自顾不迭早断了她的体己钱。她现在那光亮,就是倒驴不倒架,硬撑着呢。”
几何听得这北方俗语,噗嗤一声,笑喷了出来。“你这丫头,牙尖嘴利的,可真能寒碜个人!”
“小姐您不知道,这二奶奶为了银子,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娘家都这样了,她却不思收敛节俭,出手还那么阔绰,她办那些事儿啊,把戴家的颜面都丢光了!”木香神色甚为不齿。“为了给自己赚点额外的体己钱,她居然和外面那些牙婆子一般,赚起买卖婢女的差价利钱来!”
“天,”几何马上对这位二奶奶好生佩服。大户人家的当家奶奶,能如此拉下身段来赚钱,真是罕见啊……
“也不知二奶奶都哪来的进项,整日花钱如流水似的。不提她了,反正日后小姐一定小心就是。”木香转了正题,继续讲解开来,“三奶奶刘金英是宁波人,娘家背景殷实,又刚刚生了儿子。我觉得她最可能和小姐相好。”
“为什么?”几何有些惊愕。
“三奶奶娘家是贩丝的,刘家在双屿名声大着呢,据说那船队明着往满刺加国发,暗地里,却都开到了日本!”木香得意地讲述着,“我可是听老夫人说的,南洋都让弗朗机人占去了,红毛横行,如今哪儿还有大利?只有日本了!胆大的商户都往日本篓银子去了!”
几何面上一烧,其实日本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怎么都出洋呢?”她轻声插话了,“还偏偏往日本去,担多大风险啊……在国朝经营不也好好的吗?”
“国朝的生意不好做。银子控的严不说,尤其在京师,那些皇商太狠太贪,都得罪不起,很多商户都是赔钱赚吆喝呢。”木香摇头,“如今都赖着大少爷在杭州,二少爷在登州忙活,全都是跑外补贴家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