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把书还给我。”几何将手一伸,“你追不上那女人更好,省的我心里不爽!”
……
天启四年,京师的夏天来得特别早。几何很快就搬了住所——戴府最北边的一所独院,远离了内宅喧闹。戴龙城跟戴母说了,她这位日本郡主身有怪疾,一到了夏冬暑寒季节,就爱犯病,必须得择静宅而居,寻医诊治。
几何很满意这新宅的布局,地势高视野好不说,北边紧挨着片废弃的园地,四邻清净,没有闲杂人等走动。很快,戴龙城也给她送来了出行的男装。虽然只是套小厮的服饰,但至少证明他开始践行承诺了,要带她出去寻娘亲了!
这个夏天,几何过的很惬意。那戴龙城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不知忙些什么,虽说带她出门寻人的机会不是很多,但一来二去,几何刻意跟北门把门人混了个脸熟。于是,她作为四爷的新跟班,使上点小钱,出入院子也方便起来。
在戴龙城没空的时候,几何就自行出门,把京师的铁匠铺、铜匠铺、木匠铺逛了个遍。不得不说,京师匠工活计比福建高明了许多,不说天地之别,也是隔海跨山的差距。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几何在旁观摩着,设想着这些精妙工艺若是变成火箭和手铳……心里不自觉地就痒痒了开来。
“这位官人,可是要打造什么活计?”掌柜的见她在旁流连许久,抬头搭讪了。
“师傅好手艺。”几何由衷地赞叹起来,天子脚下,能工巧匠就是多,不如干脆……给自己打造个东西玩玩?她堆起笑来,向掌柜比划了遂发手铳的铳管,“不知……这个能做吗?”
虽然国朝对私人打造兵刃火器很敏感,但对制造的认知还有一定限制,皆认为火铳铳管越长威力越大,所以,在铁匠这关,火铳的铳管都需三段接合,如此显著特征,使得私人无法随意来打造火器。但几何师承其父,自然不局限于此。制手铳她只需用一段,于是她借口说是打造个仿制手铳的小玩具玩玩,求形似罢了。铁匠就信了。
“没问题,”铁匠很干脆地接活了,说京师怪人多,上到皇帝,下到平民百姓,头脑一热想打造个什么稀奇玩意,简直太平常了,说吧,什么要求?
几何心内狂喜,乐不自禁,当下对京师海纳百川的气度又喜爱了一分,她索性挽起袖子,亲自指挥开来。
与常规焊接制法不同,她这铳管的毛坯是在钢芯上裹以红铁,当第一层铁包裹好以后,在这层铳体上再裹一层——这是她爹发明的绝好方法,比那些常规接合方法出来的铳体更坚固,口径大,威力也大,还少炸膛危险。但就是长度短,跟军营中那些长家伙比起来,就像是一个小玩具。有好师傅好工艺在,几何自然舍得给钱。她知道,制火铳一半的时间都是在钻铳膛刮膛铳上。所以,她要求用堕子钢的钻头与挫刀,最少雕磨一个月时间……
铳管制得后,几何再到铜匠处造扳机,龙头,罩壳,火门盖……剩下的木匠活儿和内中机关配置,就无需旁人插手了,这是遂发手铳的绝密处,她自己完全可以操办。再到药铺慢慢抓了磺硝积攒着,弹药也成了,这自制的遂发手铳,远胜过她爹爹当年做的那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1、许显纯:著名酷吏。河北定兴人。驸马都尉许从诚之孙,略晓文墨,武进士出身,擢锦衣卫都指挥佥事。与武臣田尔耕、孙云鹤、杨寰、崔应元主杀戮,依附魏忠贤,成为五彪之一,代替刘侨,“性残酷,大狱频兴,毒刑锻炼”。据传,此人喜欢收集死人的喉骨……
2、明代火铳制作方法:主要做法是三段接合式:第一步,制管。准备一根长约三十公分,直径约七毫米的圆柱体的钢芯做冷骨,先将做铳管的熟铁烧至红热,然后工匠将烧至一定温度的坯料取出,用锤把炽热的熟铁敲在钢芯外,卷成一根铁管。并在包铁的过程中不停的抽出钢芯用水冷却,防止钢芯和熟铁焊在一起。卷成的铁管厚度也要在一公分左右。这样铳管才结实,经得起连续十数次的发射。 第二步,焊接。由于三尺以上的长铳是一节节焊合的,所以焊接不好的铳很容易炸镗,工匠们把是否焊接的天衣无缝的铳管当做制铳成败的关键。明代中期,倭寇侵略时明军工匠取巧,造成了很多事故。将以上方法做出铁管再放炉中烧至白炽,同样准备一根钢芯,粗细同上,长度要长于成铳的长度。然后将已烧至红亮的铁管套在钢芯上,由主匠把铁管接口处大力的敲砸成一体,在打焊铁管同时,辅锤手还要在铁管的焊接口撒上白铜粉,铜有亲和作用,可使焊接口更结实,不至留下断层或虚焊。钢芯也随时要抽出冷却,冷却钢芯同时铁管回炉加热。最后打成的铁管就是铳管的雏型了。几何的做法为双层复合式,铳体与上法有异,它直接在一根一米长的钢芯上裹以红铁,当第一层铁包裹好以后,在这层铳体上再裹一层,使内铳的接合口被外层铳体包裹结实形成复合体。从技术上来看双层复合铳比三段接合铳科学,铳体接合更坚固,虽然这种铳管无法做出很长的鸟铳铳管,但口径可以做的比第一种鸟铳大,因而有限距离内威力也大。只是后期对弹道知识匮乏,认为鸟铳越长威力越大,致使清代鸟铳为了增加长度,铳体都以单筒卷成。由于制做粗糙铳体密闭性差,火药燃烧后的推力被铅子通过铳膛时磨擦殆净,其射程和威力不能与明代鸟铳同日而语。
☆、落花流水
忙碌了一个夏天,几何除了这把遂发手铳,再无收获。京师的传教士很多,流动性也快,戴龙城只认得传教士们的官方聚集地,他俩来问了几次,碰上姓什么的传教士都有,就是没有姓熊的。还有,这些欧逻巴人长的模样都差不多,几何看了一圈,觉得眼也花了,脑袋也迷糊了,她瞧着这些洋人都一个模样!
“还没有?”又一次勘定无果后,戴龙城有些无奈了。
“没有……”几何有些黯淡。
“那先让柱子送你回去吧,我还有点事办。”戴龙城叹了口气,望了望日头。
若是从前,几何一定会乐不颠儿地答应,然后自己去铁匠铺逍遥,可今天,她摇头了。因为木香一早就跟她说过了,据可靠消息:今天,戴龙城要去见那位五小姐。
柱子早被木香拿下了。木香见几何对戴龙城的事儿上心,自然是不遗余力地给打探清楚。这五小姐父亲姓顾,名大章。官居礼部郎中,当朝五品。当朝首辅叶向高是其老师,纯粹的东林党人。今天,恰是这五小姐芳辰,戴母让戴龙城送贺礼去。
“我不回去,”几何坚决不肯,“你上哪儿,我跟着去。要是有大事,我就在外面等。”
戴龙城叫苦不迭,可费劲浑身力气也劝阻不走她,只得作罢。时辰赶紧,一行人直奔顾府而去,报得门房,戴龙城小心将贺礼送上。
几何偷偷瞥了一眼,见那贺礼竟是一个黄的发土的碗!“这……”她疑惑了,“你送这个?!”她着实有些想不通,这破碗要金非金,要玉非玉,且颜色难看的要死,送给一如花似玉的官家小姐?
戴龙城白了她一眼,懒得回话。
“表小姐,这是顶好的宋瓷,值钱着呢。”柱子在旁小声解释。几何脸一红,觉得自己又没见识了一回……
不久,顾家门房来引,说五小姐请客人入内谢礼。几何强忍着心里的激动,随戴龙城进了顾府。在顾家后园,畅月水榭旁,几何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五小姐。
柳叶眉,杏核眼,虽没有之前担忧的倾国倾城色,但其一身紫衣站在满池荷香中,极像是一个误入了人间的仙子。那微微翘起的下巴,低平恬静的眼眸,冰冷傲人的气质,从容貌、眼神和举止中透出的内心深处、骨头缝里的书香气息……硬将旁人推的远远的。几何突然想起了木香说过的话,说这小姐自诩婵娟之中诗文翘楚,自视清高,视他人皆是粪土。想必是因这日子不能退礼,不得不出来见一见来人了。
“多谢戴公子厚礼了。”那小姐的声音很冷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调子。“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顾家不能失了礼数。紫薇,将回礼送上。”
丫鬟将礼盒送来,双方客套了几句,那小姐就垂目送客了。
出了顾府,几何赶紧将怂恿柱子将盒子打开。巧的是,里面竟是一个长相差不多的黄瓷碗!几何看不懂其中光景,见二人一收一纳,彼此心照不宣的样子,内心极度不爽,不仅出口讥讽来,“这下梁鸿接了孟光案,早成了好事啊!”
戴龙城向内瞥了一眼,却是从鼻孔中哼出了笑音。“什么好事?”他指了指那黄碗,“知道这碗叫什么吗?”
什么碗?
几何只知道火药硫磺,哪知道这劳什子古董瓷器。不过既然戴龙城问了,她又仔细瞧了一眼。就是只敞口碗,青中闪黄,碗外壁有几条轮旋痕迹,碗内壁有一道凹弦纹,下用细线刻划着水波花卉状的纹路。
“……宋瓷呗,”她着实词穷。
“我送给她的碗,叫风花雪月碗;她送回的这个,叫落花流水碗。”戴龙城面无表情地解释着。
“哦!”几何豁然开朗,原来那碗内壁的花纹有讲究啊!
——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真真是书香门第家的小姐,连拒绝个男人,都透着才气!啧啧啧,几何的脸腮抽搐了半天,也没抽出一句应景的话来。她突然想到了这位顾五小姐和自己的差距——就如同京师匠师于闽中工匠一般云泥有别吧?自己根本就不懂这些高雅东西,在戴龙城心中,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下里巴人吧……
说真的,几何突然觉得那顾五小姐什么都好,连姓氏都好,顾,顾盼神飞,顾影自怜,一听就是风情万种的样子;不像她,姓郑,郑,正襟危坐,正大光明……哎呦,想想就古板的要死。和这样一个女人抢男人……
“四哥,你到底……看上顾五小姐什么了?”几何决定再试探一下。“瞧那张脸,冷的和窖冰似的,你娶回家干嘛啊?守着多憋屈的慌啊,就因为他爹是东林党人?跟叶首辅沾的上关系吗?”
戴龙城怔了一下,旋即有些苦笑。“也不全是,”他难得地耐心了一回,“这顾五小姐嘛,”他微微向几何方向靠近了些,“她浑身上下,至少有个女人的样子。再加上还有家世才气,自然就可以娶回家了。”
几何脸色一黑,闷声回返。
回了宅子,几何赶紧将那撕掉的名册给了戴龙城。一是因为二人约定的时限将至,二是因为,这也是主要的原因,几何听得外界盛传,那九千岁九百岁,就要倒台了……
这个夏天,阉党的形势是急转直下。先是六月,东林党人左副都御史杨琏上疏弹劾东厂提督太监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后东林党人群起响应,到了夏末,反魏风潮之烈已出乎朝野上下的意料,甚至阉党中的墙头草,也渐渐加入了弹劾九千岁的阵营……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捂着东厂要的东西就失去意义了。趁着魏厂督还未倒势,她给出那东西,还算是个人情。
暑气渐消时,有小厮报,三奶奶刘金英造访。几何没什么惊讶的,正如木香所说,国朝虽允许小范围通海,但严禁和日本通商。这刘金英娘家与日本暗通,在不知她真实身份前,自然私下里会待她客气些。丫鬟上了瓜果小食,两人正捡些新奇事儿聊着,就见柱子匆匆进来了。
“表小姐,您要找的那个传教士有消息了。”柱子冲堂上一拱手,“四爷让我回来跟您说一声,他打听着了,京师会馆里曾有位叫熊三拔的传教士,不过云游去了。有位徐光启大人和他的关系很好,两人一起刊书,一直有联系。可惜,那位徐大人年初遭了弹劾,回老家了。”
传教士的事几何也不想回避刘金英,“怎就被弹劾了?他老家在哪里?”她急切地追问道。
“上海县。”柱子笑道,“这徐大人好不识抬举,当初魏监想委任他为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事,可他清高着呢,一听是九千岁的授意,便死活不去。皇上就恼了,让他‘冠带闲住’,回县里待着了。”
“上海?在哪里?”几何心里焦虑,恨不得马上奔那地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