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何跟着奉圣夫人杀回大内。她充分感受了一把狐假虎威的感觉——那些宫女太监们一见奉圣夫人仪仗,皆噤声垂目,唯唯诺诺,像老鼠见了猫一般。可见奉圣夫人平素在宫中立威颇重。看来市井传闻非虚,这真正的内廷之主并非张皇后,而是这位风韵犹存的老祖奶奶!
奉圣夫人一声令下,四司八局十二监总管太监,六局一司女官统领,悉数到场。
“本夫人听闻,有人趁本夫人不在宫中,妄图加害皇嗣!”奉圣夫人环视全场,面冷声厉,“如今龙体维和,为避免惊扰圣安,御马监将宫门封闭,司礼监晓喻六宫严禁走动。尚宫局前面带路,给本夫人一处一处,搜宫!”
第一站,裕妃,长春宫。
☆、其鸣也哀
裕妃被救下了,王美人却被灌足了堕胎药。
送药的“宫女”皆服毒自尽,经查竟非内宫中人。张皇后翻着书,表示毫不知情。
奉圣夫人以天家有喜为名,终于进入了弘德殿,见到了病榻上的天启皇帝朱由校,还有被迫随侍左右的九千岁。
几何远远望去,见皇帝面色惨白,气息微弱,远非仅仅在乾清宫遭到震流波及该有的模样。她越想越惶恐,难道传闻是假的?——大爆炸当时,皇帝到底在哪里?
皇上卧床不起,口谕信王至内阁协同参理朝政。信王正式出仕办理的第一件事,就是申请在京师另建三处供奉魏忠贤的生祠。平素与魏忠贤见面,他必后退一步,尊称“厂公”。因从未处理过政务,所有经他手的奏折必先着人呈魏忠贤阅览,批文也必先问魏忠贤的意思。奉圣夫人生辰,信王竟登门贺喜,扶车拉撵,极尽乳子之责。信王的意思很明显,示弱,拉拢。魏忠贤也不是个傻子,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信王的“敬仰”和“孝敬”,也没过多给初出茅庐的信王制造麻烦。信王入内阁半年来,御史竟无人参奏违制,文官们皆噤声不语,反倒像是人心所向,水到渠成。
天启六年八月,金国大汗努尔哈赤重伤不治而亡。九月一日,努尔哈赤第八子皇太极在萨哈廉等的拥护下击败同胞兄弟,登上汗位。对内,皇太极是大明风范的狂热崇拜者,从制度到政体统统照办执行,设八大臣管理国务,负责各旗内事务,同时正式设立六部,以萨哈廉、多尔衮等贝勒分管各部。对外,属国高丽成了他第一个目标,为此,皇太极专程遣人向大明求和。大明北方守军,有了难得的喘息之机。
这个秋天,在太医院全力调养下,天启皇帝渐渐能坐起身来了,为了排解烦闷的心绪,他又重拾起了木匠活儿,只不过受活动场所的拘束,变成了小型木雕。几何也被重新宣召入宫,她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皇帝不提,她也不说。君臣之间,依然是心有灵犀,其乐融融。
中秋过后,皇后提议,后宫许久未热闹了,信王选妃的事宜被耽搁了一年,不宜再拖了,赶紧办了也好添些喜气。皇帝在病榻上削着木雕,满脸笑容,“这样的事,皇后办就行了。”
几何是能离信王越远越好,她巴不得信王一下子娶十个八个老婆进门,被女人天天缠着,就没空骚扰她了。但对信王妃的人选,她还是很好奇的。是日秋高气爽,月桂飘香,早有多嘴的女官第一时间跑回来传递消息——皇后和信王意见相当契合,信王妃选定了大兴的周氏,来年二月大婚。
大兴周氏?竟是曾与她同住一处、自荐告密的周氏!这信王正妃的人选,着实出乎了几何的预料。皇后为何看中周氏无从猜起,但信王……他看重的是一心为他的女人?
时间过的很快。菊花谢了,雪花飘了。转眼入冬了,过年了。
天启七年春节,皇帝在床上雕刻出了三大殿的微缩景象,这是个无比细致,极尽宏伟的工程,皇帝再三修改,还觉得不尽如人意。几何的工作已经没有从前那么复杂,大多时候,她就是侍奉左右为虚弱的皇帝支撑固定手腕,可这一日,她收手的时候,却突然发现——皇帝的手腕处,出现了一弯狰狞的凹环。
这手臂,竟浮肿了……
几何定住了。她的心刹那间像被一盆冷水泼过一般,寒彻透骨。窗外的北风似径直穿透了地龙棉帘,直吹的她全身冻结成了冰雕……
“爱卿,你怎么了?”皇帝发现了几何的异样。
“皇上,”几何突然抑制不住哀伤的泪水,“臣腹痛如绞……”她瞬时跪到了榻下,蜷身垂头不让人瞧见她的面容。她不能御前失仪,她更不敢让皇帝发现她在痛哭!不知何时起,她竟将这位皇帝在心内视为自己的亲人……爹娘因此而死,如今皇帝又要……
“臣万死……臣告退……”几何几乎是低头爬了出去。
“御医,快传御医!”皇帝着急了。
天启七年正月,信王以“边境多虞,军费甚匮”为由辞谢了皇帝为他大婚赏赐的地租银两,在朝野赢得一片叫好之声。裕妃足月生下了一个公主,皇帝赐名“常乐”。太医院成功使皇帝离开床榻,在侍从的搀扶下,朱由校可以勉强走动少许了。
龙体康健,太监宫女们一个个欢欣不已,奉圣夫人更是提着百两黄金去寺里建金顶了,只有几何一个人明白,皇帝已去日无多了……可她无法讲,无法阻止,只能强颜欢笑,暗伤在心。
二月初三日卯时,信王出府成婚。皇帝不顾任何人的劝阻,竟强撑着出席了成亲大典,回寝宫后,昏睡了整整一日。
几何怀疑皇帝什么都明白,因为他在看东西的时候,原本就清澈的眼神又加了几分眷恋。他常常抚摸着三大殿微雕,跟几何讲他小时候的事:奉圣夫人、信王,还有后来的魏宗贤和张皇后。“朕在这世上,最亲的,就是你们五个人了。”
几何别过头去,猛烈地咳嗽开来。她只能用这种方法抑制住那些妄图夺眶而出的泪水了。
皇帝好起的消息,渐渐传了出去。大半个月后,一早入宫的几何冷不丁发现,宫禁悄悄换防了。宫门守卫的禁军都变成了陌生的脸孔,一个个粗鲁野蛮,举止乖张,活像才打仗回来搜地三尺的兵痞。入弘德殿,她还未及将这怪事询问皇帝身边的程畯,就瞧得一小黄门连滚带爬哭天抢地地冲了过来。
“不!不好了!”那小黄门跑的帽子都快掉了,“三大营造反了!将宫门给围了!要……要陛下退位!”
逼宫?!几何大惊失色,呆滞当场。程畯更没出息,扭头撒丫子就去找九千岁哭了。
三月初一,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控制皇城,秘行逼宫。众人不敢报于缠绵病榻的皇帝知晓,魏忠贤硬着头皮带人站上了城楼。几何紧随其后,往下望去,差点没晕厥过去!
——楼下乌压压一片铠甲,鸦雀无声,井然有序。
前排为首的,是她熟悉的房士尨、徐仙!再往后一瞧,中军帐下端坐马背的那个黑衣虬髯客,正是乔装过的——她的夫君,戴龙城!
他居然带兵逼宫!逼皇帝让位!冒天下之大不韪……他……真是铁心为信王做判官无常了!
怎么办,九千岁一夜仿佛老了九千岁。原以为信王就是只没见识的猫,花拳绣腿地逗着玩两下,没想到却是只刚刚开了荤腥的老虎,这一张嘴,就先拿“天”下口!
信王这孩子才十七岁啊,就懂得佯弱献媚,就能做出举兵逼宫的事!这日后若是一旦登基,岂有他九千九百岁的好果子吃?!如此年少老成、心狠手辣、城府万壑的主儿,岂容他一前代老阉人在卧榻鼾睡?魏忠贤越想越心惊。
三大营每日里不吵不闹,只是声明,希望皇帝顺应天意,赶紧退位让贤,好让大明长治久安,万事消弭。上天已经示警,难道还要第二次吗,天子应该顺应天意啊……一天到晚就是这么几句,守宫门的禁军都差不多背下来了。再这样嘀咕几日下去,估计都要被洗脑反水了。
魏忠贤思前想后,屈尊去求几何了。
姜还是老的辣。针对信王抛出的天意说,魏忠贤想到了一招破解之法。只不过……得看几何的本事了。如果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令信王府遭受示警……谁还会信他奉天承运的那一套!
几何二话没说,一口应允了。若是戴龙城打着“清君侧,诛魏阉”的旗号,她乐观其成,绝不插手。可他们竟是直接针对皇帝……一个病入膏肓的善人!她必须要给这群心急的人一个警告了!
几何让程畯将大内所有供皇帝即兴玩耍的火药聚集在一处,目测了下,勉强能凑够一个“飞空砂筒”。如今大内被围,万物匮乏。但托皇帝陛下的福,就是作坊所用之物储备充裕,从操作台到器械到原料一应俱全,应有尽有。几何用了三个时辰,就锻造出了一个“飞空砂筒”——简单的、不载人的二级火箭。
三月初三,上巳节。京城百姓多临水宴宾、或郊外踏青。又有传说这天鬼魂到处出没,所以晚上家家户户都会在自家房间放鞭炮炸鬼。
在众人的围观下,几何命人将“飞空砂筒”搬上城楼。
——一个大砂筒,一正一反绑上两个体型更大的“起火”。
“这……行吗?”魏忠贤瞧着这怪物,紧张地嘴角都僵硬了。“这么大的玩意,会被人发现的……”
若被人发现是故意投炸,那意义就全没了!反而……
“请九千岁放心,怎么出去的,就让它怎么回来。”几何耐心解释道,“点燃正绑着的‘起火’,砂筒就会飞走,飞到王府上空时,引线正好烧着炸药,砂筒就会下落爆炸。同时,反绑的那个‘起火’也被点燃,砂筒就被推回原来的地方。下官已尽力调配火药比例,确保距离精准。”
酉时正,几何散了众人,瞄准信王府的后花园,点燃了“飞空砂筒”正向的起火引信。她只是想警告下那个按捺不住的王爷,炸一下他心中的暗鬼,还不至于取他性命。
“飞空砂筒”被赋予了激情,在夜色的掩护下一路呼啸而去。不久,就听得东南方向一阵闷响,接着隐约能见火光渐起,周遭躁乱起来。众人还未及交头接耳议论,又听得头顶呼啸声过,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上空蹿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