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他的声音在发抖, 不, 应该说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 “不要离开我。”他很少以那么卑微的态度跟别人说过话,不如说是从来没有过, 说出这种话的他仿佛都不再是他一样。
那一刹那, 缪苗终于明白了:他知道了, 知道了自己那天差点做出的事情。
“别哭了。”缪苗翻过身,还没看清楚尤拉诺维奇的脸,便伸手捂住了那双贝加尔湖一样蔚蓝的双眼, 平日里它总是结着冰, 干净又透亮,现在湖面却仿佛化开了一样,只剩下残冰和浑浊的水色,而她不想看见他这副模样。
“对不起。”她反抱着他, 轻声说。
尤拉诺维奇的颤抖似乎被缪苗止住了,当她以为身上的人已经没事的时候,对方挥开了她的手,暗潮翻滚的蓝色双眼凝视着她,以接近嘶吼的音量,近乎崩溃的语调,朝她质问:“‘你是真的’,你不是跟我说过这种话么!”
她是他被制造出的人生当中仅存不多的真实事物,是她一手将他从那个深渊里拽出来的,在他吐露“我的所有东西都是假的”时候,也是她亲口向他说出“我是真的”。尽管不曾明言,但他对自己的否定,对自己未来的无望,都因为她得到了救赎。
然而如今的她却自身陷入了泥潭之中,捂着耳朵,闭上双眼,拒绝自救,也不愿将手放在他人向她伸出的手上。
他有无数次,差一点点就失去了他唯一的“真实”了。
“对不起。”缪苗擦拭着他眼角尚未干涸的泪水,“不会了,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相信我。”
她的瞳孔,在重逢了那么久以来,终于真正地,倒映出了他的面容,而那个一向不可一世的人,如今在她面前露出了如此脆弱的表情。
好烫,落在脸上的眼泪好烫。别哭了啊……缪苗仰起头,吻在了尤拉诺维奇的眼角。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咽下了他的眼泪后,突然说,“一开始的我很迷茫,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每天思考的都是‘为什么是我这样的人活了下来?’这样的事情。”
“你还在说这种话吗?!”尤拉诺维奇狂暴地打断了她。
缪苗伸出手指抵在了他的嘴唇上,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听我说完。”
尤拉诺维奇噤声,他看着缪苗,安静地倾听着她长久以来掩藏在心底的,真正的自白。
“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我活了下来?凭什么是这样的我活了下来?这样的问题我问了自己无数遍,我找不到答案。但我马上意识到了一件事情,或者说是自以为是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情:活下来的我,无论是未来的人生,还是自己的生命,都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东西了。”缪苗慢慢地回忆道,“所以我努力地复健,拼了命地站起来,我觉得不能辜负自己以无数代价换回来的生命。”
“然而我还是找不到答案,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持续拷问着自己的内心,陷入了死圈,质疑自己继续生存下去的意义……直到我收到了你给我的那枚戒指。”缪苗举起了自己的左手,上面的素戒在泪眼朦胧的双眼中似乎也变得闪闪发光了,“我突然想到了还有你在,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然后我就开始变得肆无忌惮起来。”缪苗收回了手,“因为你在,所以我就开始肆无忌惮宣泄着自己的痛苦,肆无忌惮地向别人展示我的绝望,像是想要以此博取关注一样。”
“你还记得你问过我‘你看见了什么?’。”
她当时听见了尤拉诺维奇的呼唤,却没有回应他,因为她在他身后看见了亡灵,那个虚幻的影子脸在不断变化着,乔伊,季辉,米格尔……无数逝去的同伴们逐一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在不断地呼唤着她过去……然而那个幻影最后却定格在了一张人脸上,而那是——
“那是我自己,呼唤着我过去的人是我自己。”
那个朝她伸出手,呼唤她过去的人;那个站在楼底,朝她招手的人;那个握着她的手,将枪口对准她自己的人……其实都是她自己。
“我只是无法放过自己而已,好像只要无限地对自己的内心进行拷问,让自己更加痛苦,就能更加理所应当地活下去。”
“我没有想过自杀。”缪苗朝尤拉诺维奇伸出了手,无比眷恋地用指尖摩挲着他的脸庞,“我现在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使命,我将来还有很多想要干的事情。无论是哪一次,我都没有真的想过去死,我也不能死,不是因为我背负了‘他们’的生命。我终于发现了,我只是单纯活下来了,就那么简单,其实没有任何原因,那些压在我肩上所谓的生命的重量,从来都不是任何人强加给我的,那都是我的臆想,我的自我满足。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永远都是我自己的,我会为自己活下去,可我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厌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