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玲站起来:“谢谢吴总。”
吴文博也站起来,伸出右手:“祝贺你,好好干。”一贯招牌总裁面对员工的亲切微笑。郁玲打了个机灵,也伸出了右手。
出了他办公室,郁玲才发觉自己一手心的汗。什么是职场精英,吴文博简直为她提供了最佳范本。她不相信上海的事,他彻底忘了。但他自个搬了梯子,把自己架起来,也能再搬把梯子,自力更生下台阶。这行事行云流水得都快让郁玲怀疑那天的晚餐是她自己小题大做,太敏感了。她又想,幸好自己埋怨的同时还是做事了,要是吴文博看不到她的用途,找不到这把梯子,也铁定会想,留一个让他心塞的人在公司也没什么用。
人事部消息最灵通,郁玲回到办公桌,就有人来探问祝贺了。一条过道隔开的行政部十来号人预先得到消息,派人过来找郁玲:“要不要召集大家开个会?”
郁玲头疼,笑笑说:“下午吧,你们先忙事情去。下午大家把自己负责的工作,跟我说下就好。”她再望一眼那个空着的卡座,想起吴文博说的要担也是何青担责任的话,还让她代管行政部,是想鼓励她和何青分庭抗礼吗?郁玲冷笑一声,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她既当不了领导的小情,也当不了领导的好下属。
到下午,人事公告全网都发出来了。钟乐发来信息祝贺,又问她今天就来上班,感冒好了没?郁玲回“没事了”三个字,又删掉。病是小病,来势汹汹,去得也快,但似乎留下了点后遗症,她对什么都兴趣缺缺的样子。“没事了”都不想回,更不要提“你和苏慧怎样了?”
直到周四,她才提起些力气。一早姜美凤就打电话了,郁明下午坐高铁来深圳,晚上六点半到,让她这个当姐姐的去接站。知道郁明小王子身后必然带着大串大串的事儿驾临,郁玲怎么能不打起精神。
上午她呆在技术部。五月份固定资产清点出来,技术部的手提电脑有许多都对不上型号,更有人上岗急,直接拎了世方的资产过来用了。这些都要还给世方,晨星就得再购置一批电脑。一次性购置预算太大,财务部死活都不肯同意行政部的方案,非要分月购,两个月过去了,电脑还没配置到位。一件事情拖上两三个月,管的人也就皮了。哪些分下去了,哪些还世方了,哪些人没有,就是本乱账。技术安全部那个固定资产管理员是个糊里糊涂的小姑娘,问她什么都是含糊其辞。郁玲不太相信她给的表格,亲自过去做次清理。
挨个对资产代码时,看到钟乐的卡座是空的,她问旁边人:“你们钟工呢?”
“请假了。”
“今天请的?”
“昨天下午就请了,丈母娘要来,他要去接机。”同事笑着打趣,“表现不好,人女孩就不嫁他了。幸福啊,王总说没事的话,这个星期他都可以不用来了。我们这些技术单身宅狗,逢年过节要加班,生病高烧也要加班,唯一的福利就是跟老大说我要去相亲时,老大会说你去吧。”
大家都笑。王总也在,他问:“郁玲,你和钟乐是老乡?”
郁玲点头。
王总说:“你也考虑考虑自己的终生大事。你看看我部门,哪个觉得合适的,我免费送你。都不错的啦,年薪也都有二三十万,不喝酒就抽点烟。”他摸摸其中一个的头顶。“昨日世方党委开会,重点批评我们这些搞技术的了,说我们不关心员工生活,看看,看看,单身率高成什么样子。我现在兼职做红娘,要帮忙推销出去,一看你们就愁。”王总一向风趣,大家哄笑一过。
郁玲回去后,倒细细想这件事来,钟乐和苏慧之间和解了吗?能轻易和解吗?苏慧爸妈都来了,是真的要讨论婚事了?无论是分是和,她也想知道答案,郁明今晚就到,她实在不希望周六晚上的戏码再上演一次。
她发短信给钟乐:“你和苏慧和好了吗?”
过几分钟,才回了一条。“还怎么和得好。”
急急的又来一条:“玲子,这些,跟你没关系。这几天我也想清楚了,我和她之间一直有问题。”
“那苏慧爸妈来,做什么?”
“吵架。”言简意赅的两个字,钟乐情绪很不好。
“觉得是我对不起苏慧。我爸妈也来了。”
大人加入了战局,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再这样闹下去,于谁,都是件大伤元气的事情。郁玲很不想涉入其中,那似乎是最明哲保身的方法,但又觉得自己早已陷进去了。她问你在哪儿?要不要我过去,和他们解释一下。
“我在碧月花园,跟他们谈房子的事,你不用过来,解释没用的。”
郁玲放下手机,沉思了片刻,拎着包起了身。她和小同事说:“我中午出去下,有事打手机。”何青不在,她也不用特意请假了。
到了碧月花园,郁玲停好车,依着来过一次的印象找到第七栋,在一所幼儿园的斜后面。门禁锁没关,郁玲开门进去,钟乐买的是第五层,她走楼梯走到第二层,就听见了吵架声。她扶着栏杆,想转身下去,有一瞬间的念头骂自己白痴,何苦趟这趟浑水。你来了,不更说不清了吗?可她又想起钟乐,她不知道钟乐会如何夹在这种两难局面中,那天一个苏慧,他就快无能为力了。那不是他能应付的事情。
郁玲再往上走,吵架声越来越清晰。到四楼半的转角,郁玲停下,之所以能听见吵架声,是因为门大开着。玄关处空无一人,他们都在客厅里吵。郁玲听了几分钟,四川话浅显易懂,她都听得懂。眼下,明显是苏慧爸妈占据了道德高点。
苏慧妈骂钟乐白眼狼,当初在他们家吃了多少顿饭,给她女儿写了多少的保证,想不算数就不算数啦?女人骂起人来骂得急。苏慧爸挡住了她,苏慧爸说:“钟医生,你们都是知识分子,这个社会上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假如今日是你有女儿,跟我家的男孩子谈了五年恋爱,女孩子最好的青春年华都给了他,还为了他,好好的工作也不要了,机关幼儿园,有编制的,准公务员一样,工作轻松稳定。本来两家也商量得好好的,谈婚论嫁了。好了,我家男孩子到外地工作半年,挡不住诱惑,我们都是男人,也晓得有这样的时候,但该不该为了外头那个狐狸精,不要家里这个。你家钟乐今天说要分手,他有理没有,有理没有!”
念书时,郁玲见过钟乐爸爸几次,戴眼镜,皮肤白皙,慢条斯理,不是这种打激烈辩论的好手。苏慧爸这番话有情有理,他只能哑口无言。钟乐在旁边说了一句:“苏叔,郁玲不是狐狸精,我讲了好多次了,她是我从小的同学。”
苏慧爸说:“从小认识也好,同学也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钟乐妈几乎是同时开的口:“我家儿子要喜欢郁玲,早就喜欢了,婚都结了,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哪里还有你们苏慧什么事。”
立马苏慧妈就反击:“钟乐妈,你还觉得你儿子有理啊。果然是有什么样的爹娘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开始此起彼伏的吵,听不到一句完整的话,比谁声高,声高中听到断续的抽噎声,苏慧也在。吵了一阵,大家都累了,短暂沉默,钟乐爸终于找到了自己发言的位置:“小两口感情确实出问题了,这是一码事。钟乐买房子,用的是他自己和我钟家的钱,你们苏家我们也不要一分钱,谁出的钱落谁的名,理所当然的,这是另一码事。房子的事是清清白白的,没有说不清的,感情的事,其实我们做长辈的也不好介入,钟乐有不对的,赔礼道歉,能好就好,我们也希望是这样,实在不行,我们也愿意赔偿点,算分手费。但是感情和房子,是两码事,要分开谈,好不好,不要混在一起。”
“怎么分开谈啊?不能分手,我们的条件是结婚,结婚的话就要落慧慧的名字。你们就是想甩人。分手费?太看贱我女儿,看贱我们一家了。”
看来两家吵了不是一时半会,钟乐妈也没好气:“分手费你们不要当然好了。”
苏慧今天主打苦情牌,除了哭,郁玲第一次听到她开口:“阿姨,我20岁就跟钟乐在一起,我没有别的想法,一直都说要和他结婚。他来深圳,我也来深圳,本来我们是想在成都买房子的,他要在深圳买,我也答应,但出了这样的事,我没安全感,阿姨,你晓得不?”
郁玲哼了一声,瞧不出苏慧动起脑筋来也这么坏,光眼说瞎话,当初谁要死要活要钟乐买她楼盘的房子的。但她的柔情模样估计又打动了不少人,一时沉默,接着钟乐接嘴:“苏慧,不是我非要分手,我和郁玲之间,什么也没有,但你不会相信的。这一年我们一直在吵架,吵得都烦了,我们之间出了很多的问题。我现在刚买了房,没什么钱,给不了你什么,留在成都的车,……”
他话未完,钟乐妈推了他一把:“爸妈在,要你做什么主,一边呆着去。”
钟乐被推到了玄关,门口一把前房东留下的小塑料凳子,他一屁股坐上去,正好看见几阶楼梯下的郁玲。他咧开嘴笑,想打招呼,又觉得苦涩至极。
郁玲想走上来,钟乐轻轻摇了摇头。郁玲用眼神问他什么意思,他把食指立在嘴唇上,示意郁玲消声,又指了指屋内,让她听。还是那些话,无非换了更激烈的说辞。父母有错吗?他们都是在想方设法保护争夺孩子的利益。
眼见钟家父母守财奴一样的守着房子,不为所动,苏慧妈加入了女儿的阵营,她的哭是中年妇女的嚎哭。她说你们钟家这么狠心,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赔命去你们老家,就横尸你们的家门口。这样威胁的话都说得出来,真是一副市井泼赖气,郁玲想。她看着钟乐,钟乐已垂下了头,眼角还有泪水。郁玲觉得心痛。
等钟乐再抬头,看见的便是郁玲眼角泛红,捂着嘴巴的模样。两人都拼了命的抑制,不要人看出异样,却都掩盖不住。钟乐有点呆了,郁玲为什么又哭?他直视郁玲的眼睛,他看到了伤心,郁玲在为他伤心。满屋子的人,父母,恋人,都在为感情破裂后的利益争夺撕破脸皮,却只有郁玲知道他在伤心,也为他伤心。
他觉得自己的心突然就被安慰了,意识到和苏慧再无可能后,他心灰意冷,五年的感情,他付出颇多,却连恋人的理解和信任都得不到。他以为这该是很难得到的东西,这一刻也明白了,那不是需要去获得的东西,在某人那里,一直就有,天生就有。这一刻起,他觉得郁玲好亲切,不同于以往的亲切,是前所未有的亲切。他笑了,眼里再泛出泪水,但这不一样了。郁玲还想往上走,钟乐坚定的摇头,拿出手机在耳边晃晃,示意电话联系。
这个中午,郁玲没有介入战局。钟乐最后的笑容,没有无奈没有沮丧也不再迷茫,仿佛也给了她安定。她知道他和苏慧再无可能了,原因不是她,这让她安慰,不管以后她和钟乐怎样,她都不需要背负阴影和原罪。但同样的,她也感受到了,在她这里,至始至终,钟乐都表现得很有担当。她想起苏慧质问的那句话,那你为什么不让她来说清楚,让她来说啊,看她同不同意你说的只是朋友。是的,也许换个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避免遭受损失和侮辱,早就把她拉出来了。不管他清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他都在保护她。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下午郁玲想要早点下班,好去高铁站接郁明。不料何青急急回来,召集全部门开会,说这个星期她都不在,大家汇报下工作,特别的,还和郁玲说,把行政部全体也叫上。以往行政部都是缺席的,最多一两个骨干过来一趟。这临时的会议,也找不到会议室。泱泱挤挤三十多号人,或坐或站,围在她的卡座边,拿了笔记本,一个个的向她汇报本周工作。
何青从未有过的听得仔细,也问得仔细。与郁玲关系亲近的小同事向她飞个媚眼,大意是她在甩领导威风呢。郁玲当没看见,自不应答。她只看手机,郁明早就到了深圳北站,她让他打车去海蓝公寓。现在人已到家门口,进不了家门,短信像催命符似的发了好些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