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2)

张大老爷身边的长随接过礼物去,张大老爷客气地拱手,“家父只是偶感风寒,方公子特地前来探望,家父老怀大慰。奈何大夫叮嘱,这几日须卧床静养才是,所以不能亲见公子,还望方公子海涵。”

方稚桐知道先生年纪大了,身体健康要紧,自是识趣,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借口还要去探望同窗,自先生家告辞出来。

“走,少爷带你吃酸梅汤去。”方稚桐拿扇子敲了敲奉墨的头顶。

“少爷,您还要喝啊?”奉墨撑着伞,跟紧了他。

主仆二人一路说话,来到闲云亭里。

“去,买两碗酸梅汤,要两块绿豆沙馅儿的松糕,再配两样茶果送进来。”方稚桐一撩衣襟,靠着近茶摊的阑干,坐在凉亭内的长凳上。

奉墨衔命,下到亭外,对着汤伯道:“今儿换换花样,来两盏酸梅汤,两块绿豆沙馅儿的松糕,并两样茶果。”

趁机瞟了黑瘦的招娣一眼。心道,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这小姐貌不惊人,连带丫鬟也是丑的。

转而一想,若是丫鬟长得闭月羞花,小姐却是个其貌不扬的,成日看着比自己还美的丫头,还不得抹脖子上吊啊?

招娣老实,奉墨一双眼滴溜溜望她身上招呼,她也只是微微朝后缩了缩。

亦珍抿了抿嘴唇,随即一笑,“这位小哥,一共一百八十文。”

奉墨一抬眼,看见亦珍一双似笑非笑的眼,赶紧低下头,自袖笼里取出荷包里,数出一百八十文钱来,双手奉上。

亦珍笑吟吟地接过铜钱,又细细数了一遍,这才放进收钱的漆匣里,随后取了细瓷碟子,揭开笼屉上头的碧纱罩,拿两片薄竹片夹了两块松糕,垫在清翠的粽叶上头,盛在描花碟子里,一并放在托盘上,由招娣送进凉亭去。

方稚桐取过汤盏来,轻啜一口,微微眯起眼来,回味片刻。

果然还是汤老丈茶摊的酸梅汤味道醇厚酸爽,方稚桐轻喟。

因是老主顾了,汤伯记得每位常客的口味,他的这碗酸梅汤,较一般人浓些。不似那些个酒楼茶肆,千篇一律,浓淡一概相同。

他又拈起一块白净软糯的松糕来,隐隐能看见里头淡淡颜色的豆沙馅儿,闻起来,带着一丝桂花独有的冷香,咬一口,甜蜜且柔韧,十分有嚼头,倒是从未吃过。

方稚桐不由得暗暗点头,这小娘子家的茶摊,倒也不是那等束手待毙,独一味酸梅汤上吊死的。反而很有些头脑,仍卖她的酸梅汤,亦不曾张扬涨价,只另做了新鲜糕点来,不怕没有生意。

不知恁地,他偏偏就想逗一逗她,便捱着栏杆,问下头的亦珍:“其实,这满大街叫卖的御品酸梅汤的方子,原是你家的罢?”

亦珍此时正在茶摊里暗暗欢喜,她向母亲新学得的松糕,第一日拿来叫卖,便颇卖出些去。虽说这满街都有人卖御品酸梅汤了,但喜欢她家酸梅汤的老顾客,照样还是会到茶摊前来,吃一盏酸汤子,见有新的松糕,多少也会赏脸尝一块。

亦珍看新老客官的反应,想必这松糕,还是不错的。

这会儿忽然听见头顶上有人如此一问,下意识抬头,望进一双乌亮带笑的眼里去。

亦珍一愣,随后白了他一眼,心道:与你何干?

迅即低下头去,只当不曾听见。

方稚桐被这一双白眼惹得,轻笑起来,眼角眉梢便带上了一抹艳色。

奉墨在一边见了,不由得格外着意多看了亦珍一眼。

自他跟在少爷身边,他只有幸见过一次,少爷似这般打心里头欢喜的浅笑。

只一次。

还是少爷得了东海翁老先生的青眼,收做了弟子的那回。

旁的时候,少爷哪怕是笑,也不曾露出这样的颜色来。

奉墨想不明白,一个茶摊里姿色平平的小丫头,能有什么让少爷如此开怀的?

汤伯听见亭子里方稚桐的笑声,抬头一看,见他一霎不霎地盯着小姐的头顶,心中一惊,忙清咳一声,询问道:“方少爷觉得这新做的豆沙馅儿松糕味道如何?”

方稚桐缓缓收了笑,“这味道么,倒是好的,比赤豆沙馅儿清爽,又十分细腻。”

“方少爷若是觉得味道不错,小老儿再给您包两块回去。”

方稚桐展开折扇,摇了摇道:“再包个十二块罢,四个一包,扎得好看些。”

一边示意奉墨赶紧掏银子。

奉墨摸了块四、五钱重的碎银子出来,递出去,接过三个用细麻绳扎得方方正正的油纸包来,暗道:少爷这是着了什么魔了?家里还缺点心吃不成?单少爷屋里的奉砚,就是个极懂冷热的,素日里做的杏仁酪,酥油泡螺,那是他们这些下人小厮想都不敢想的吃食。也不见少爷如何喜欢。偏偏这小小茶摊里的一味点心,却教少爷眉开眼笑的。

方稚桐自是不晓得僮儿心中的猜疑,只笑睇着垂首不语的亦珍的头顶心,嘀咕:“这也换不来抬头一笑么?”

然后便带着书童出了闲云亭,悠悠而去。

亦珍等他去得远了,方才抬起头来,朝他远去的背影望了一眼。

她因生得容色寻常,又穿得朴素,随汤伯一道出来摆茶摊一旬之久,倒也不曾遇见欺男霸女的恶少。惟独这个方少爷,对她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的嘀咕,亦珍是听见了的。

笑?笑什么笑?!亦珍在心里轻啐,自去亭子里收拾了,所以未曾注意到老家人汤伯略带忧心的眼神。

自来了松江府,投亲不遂,夫人决意购置屋舍,在华亭县落脚,一家孤寡老弱在此间安身立命,靠在谷阳桥下支茶摊卖茶汤茶果维持生计,也有十年之久了。虽则夫人小姐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对外头的事未必知晓,但汤伯却是知道的。

这方公子今年十五岁,比自家小姐大了两岁,乃是松江府鼎鼎有名的大善人大富贾方员外的嫡次子。

说起方员外来,也自有一番传奇。

方员外父亲去世得早,留下一间生意尚可的绸缎铺子。这方员外也是个敢闯敢干的人物,见南来北往的贾不仅把松江产的绫布、三纱木棉布销往全国,甚至还大批运往海外,赚得盆满钵满。而一海之隔的帛琉等国所需之量颇大,其中尤以棉布为甚。

方员外彼时刚出了孝期,娶了少时订下的苏州胡家二房的嫡三小姐为妻,生下嫡长子不久,遂禀过了老夫人,带着两船店里的绸缎棉布,出海到海外去了。如此音信全无足足隔了三年之久,才带着满船的银钱财物,回到松江。后来方员外用这笔银钱打通了松江府上下关节,又捐了个员外郎的闲职,生意从此一帆风顺,遍布大江南北,远及海外。素时修桥铺路,建学施粥,博了个方大善人的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