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端上来给老爷尝尝。”周老爷不顾长随几番拉扯他的袖子,自管对招娣道。
“回客官的话,这菜是……”招娣刚想说这菜是我们留着自己吃的,倏忽记起亦珍的交代来:要将客人当做菩萨,恭恭敬敬地对待,尽量满足客人的一切合理要求。“这道菜是我家东家新做的,菜单上还不曾写。”
周老爷一摆肥肥的手掌,“无妨,端来我尝。”
招娣忙回了后堂,对正打算下筷子,尝尝看味道的亦珍轻道:“小姐且慢!”
亦珍一双银头牙箸几乎已要戳在鱼肚上,堪堪停住。
招娣将周老爷闻见香味儿,执意要吃这道咸鱼炖肉的事说了。
亦珍闻言,摆手叫招娣将一盘子咸鱼炖肉端了出去,自己则留在后堂,望住了一旁三盘素菜一个汤,中间却少了盘荤菜的饭桌,轻笑起来。
正是因为有周老爷这样执着于美食的客人,她的珍馐馆,才有存在的意义呵!
周老爷就着那盘咸鱼,又吃了一小碗贡米,这才打了个饱嗝,挥手叫长随结账。招娣送周老爷出门,请周老爷下次再来时,周老爷压低了声音,对招娣道:“我看你们东家是个老实的,东西做的好吃,又不自以为奇货可居,哄抬价格,所以透个消息给你们东家。”
招娣看了胖墩墩跟白馒头似的周老爷一眼,周老爷顿足,“你这丫头,恁地呆木笃笃,快快附耳过来!”
招娣啼笑皆非地略略附耳过去,周老爷压低了声音道:“西市官街上,要新开一家玉膳坊,东家据说乃是从京中衣锦还乡的御厨。如今已经往各处都送了请柬,邀请府内的达官贵人老饕,开业当日前去捧场。”
招娣莫名所以地望着周老爷。
周老爷恨不得伸手掐招娣一把,好把她给掐明白了,“这新馆子一开,必然要将京中流行的菜色带到咱们松江来,到时候你这小馆子便是有几个别致的招牌菜,也比不上御厨开的膳坊……”
招娣听后一愣,她倒没想那么远。
待周老爷带着长随出了珍馐馆,慢吞吞走远了,招娣赶紧返回后堂去,将自周老爷处听得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亦珍。
亦珍倒无所谓,“御厨便御厨了,他经营他的膳坊,咱们经营咱们的食铺,又没开在同一条街上。说起来,该头疼的应是未醒居的老板才对。”
原本好端端是县里最大的酒楼,倏忽左近新开一间膳坊,还是自京中衣锦还乡的御厨开的,不是同未醒居抢生意是什么?
亦珍心态轻松平和,只管叫了招娣趁外头没有客人赶紧吃饭,却没注意汤伯汤妈妈齐齐变了脸色。
这会儿亦珍在厨房里准备,粗使丫头将亦珍自己发的一茬儿银芽收下来,掇了条小板凳,坐在院子廊下晒得着太阳处,正在摘银芽,招娣则在厨房中给亦珍打下手,洗菜沥水刮鱼鳞剥虾仁儿。
汤妈妈趁机到前头帐台里,与汤伯低声道:“昨儿我想了一晚上,这事要不要对夫人说……”
汤伯望后堂方向瞥了一眼,见厚厚的帘子静静垂着,这才对老妻说,“先不忙说,咱们再合计合计,如今日子过得稳稳当当的,没得自己吓唬自己的。不过小心谨慎总是没错的,咱们一向也不往西市去。”
汤妈妈却不如汤伯镇定,心里总有些挥之不去的阴霾。
晚上进屋伺候曹氏洗漱,曹氏便看出汤妈妈的魂不守舍来,待汤妈妈匀了面脂膏子在手心里,要往她脸上抹时,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汤家的,先别忙,坐下陪我说说话。”曹氏轻道。
汤妈妈不肯坐,“待奴婢先帮你抹了面脂的。”
曹氏见她总闪躲着自己的眼睛,不肯直视自己,微微叹息,“这身子一不中用,就拖累了你们。便是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也不肯实话对我说了。”
汤妈妈听了双手微微颤抖。
曹氏不由得着急,一把拉了汤妈妈的手,“这是怎么了?汤家的你可别瞒我,是不是外头又有人来逼着珍儿……”
汤妈妈赶紧摇头,“夫人,没有的事儿!您别胡思乱想!”
曹氏望进汤妈妈的眼里,“汤家的,你老实对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若不说,我这就自己去问珍儿!”
汤妈妈噗通一声,双膝着地,跪在曹氏床前,“夫人……不是奴婢不肯对您说,实是大夫交代过,不能教您劳心伤神。您好不容易养好了身子,奴婢……”
“你若不如实对我说,叫我一个人胡思乱想,岂不更是伤神?”曹氏打断了汤妈妈,“我上次是被谢家欺人太甚气得急了,故而才病了。”
言下之意是今次不会的了。
汤妈妈跪在曹氏床前,思来想去,也不知当说不当说。这时候免不了在心里埋怨自己,都一大把年纪了,也经了不少事,怎地到了要紧关头,却还是藏不住心思?
曹氏轻轻叹息,“这事原就怪不得你。你我主仆这么多年,你便是再想隐瞒,又如何能瞒得过我去?”
又伸手去拉了跪在地上的汤妈妈起身,“罢了,你若实在不想说,我不问便是。”
一副心灰意懒的颜色。
汤妈妈一见,心里头如同有钝刀子在割一般地疼。
夫人以前,那是多伶俐的一个人啊?要不是……要不是当日的事……
汤妈妈闭了闭眼睛,命自己冷静下来,这才轻轻对曹氏道:“夫人,奴婢对您说的事,您听了以后,无论如何要平心静气。”
“好。我答应你。”曹氏郑重地说。
汤妈妈遂将县里来了个自京中衣锦还乡的御厨,要在西市开一间膳坊的事,对曹氏说了。“周老爷说没几日就要开张了,已送了请柬到有头面的几家人家。”
曹氏自听见汤妈妈说起“御厨”二字,便静默下来。良久才问:“当年老爷带走的,是哪一本册子?”
不等汤妈妈回答,又摆了摆手,“呵,我想起来了,是我最早抄的那份。”
随即苦笑。她总想着带女儿远离京城是非之地,一家人偏居江南,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哪曾想便是远在松江,也逃不开旧时旧事。
“奴婢担心……”
曹氏却忽然竖起了手指,示意汤妈妈噤声。就听得外面木制回廊上传来楼板嘎吱嘎吱的轻响,不一会便有脚步声一点点近了,停在她的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