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老头子,我都知道。”汤妈妈左右为难。
“事不宜迟!”汤伯拍了拍床板。小姐年岁一年比一年大了,为人又稳重从容,自小姐这一年来遇事冷静沉着便可见端倪。
汤妈妈点点头,她晓得此事关系重大,“我这就去同夫人商量,晚上多半不下楼来了,老头子你别等我了。”
随后整了整衣襟,抿一抿头,这才开了门,先到厨房去筹了一大桶热水,然后才上楼往夫人屋里去。
曹氏正与亦珍翻麻将牌比大小,谁赢了便可以从一旁的果盘里取一颗香瓜子放在自己面前的小碟儿里。本也就是母女俩消磨时间的小游戏,见汤妈妈拎着水桶进来,母女二人便收了麻将。亦珍将麻将在盒子里码好,盖好了盒盖。起身放在一旁的夜壶箱上头。
“母亲可是要洗漱了?那女儿先行告退。”亦珍知道因母亲缠了足,除了教汤妈妈伺候她,寻常不肯让她看见她的一双脚。
但亦珍却知道,母亲的一双脚,是以一种怎样的畸形方式被生生裹小了的。故而母亲不欲教她看见她的脚,她也从不在这时候耍赖,非要留在母亲屋里。
汤妈妈微微屈膝,朝亦珍行礼,待她出了夫人的屋子,脚步声去得远了,这才慢慢解开曹氏的缠脚布,伸手试了试脚盆中泡脚水的冷热,将曹氏的双足浸泡到热水当中去。
“夫人,”汤妈妈一边细细地替曹氏搓洗脚踝,一边缓缓将三个从京中来的食客在店中用早点的事说了。“我家那口子说,这三人看起来都是行家,一吃就能吃出咱们家做的饼风味与京中相似。”
曹氏听后,勾了嘴角轻笑一声,“风味与京中相似?便是相似,也是好多年前的风味了,难为还有人记得。”
“夫人……”汤妈妈心中难过。
倒是曹氏,出奇的平静,“如今珍儿也大了,有些事是该教她知道了。”
等汤妈妈擦干她的双脚,重又帮她将两条干净缠脚布裹在脚上,又套了墩布袜子,曹氏重新换了一身素净的衣服,深深吸一口气,这才吩咐汤妈妈,“去把珍姐儿叫到小佛堂来,我有话对她说。”
汤妈妈应了,自去寻亦珍。
曹氏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向二楼尽间儿里设的小佛堂。佛龛前的长明灯因有人走近,倏忽摇曳不止,终是又平静如初地缓缓燃烧。
供桌上的铜盏里,一盘盘香才燃了过半,空气中满是盘香冷冽的香味儿。
曹氏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心中默念,列祖列宗,保佑我儿平安康泰。
不一会儿,汤妈妈引了亦珍来,推开尽间儿的门,“小姐快进去罢。”
待亦珍进门以后,汤妈妈关上门,尽责地守在门外。
小佛堂内,曹氏听见女儿的脚步声,并不回头,只轻声道:“珍儿,快来拜过列祖列宗。”
亦珍心中诧异,不是逢年过节的,母亲何故忽然叫她拜祭祖先?然则她并不是那有了疑问,立刻要问出来的性格,只默默依言跪在佛龛前头,拜过列祖列宗。
曹氏望着女儿眼看着就比自己还高了的背影,有心酸,更多欣慰。
“珍儿可是奇怪,这样晚了,娘还叫你到佛堂来?”
亦珍点头。
曹氏伸手摸一摸女儿头顶,“真快,娘的珍儿一转眼都这么大了。有些事也是时候告你了。”
“娘亲……”亦珍顿一顿,“您若是想要告诉女儿,女儿其实是您在猪圈里拣来的,您其实不是女儿的亲娘,那您就不要说了,女儿不听!”
一副大小姐撒娇的口吻。
饶是曹氏心情如此沉重,也不由得微笑,“你这傻孩子,说什么浑话呢?你是娘十月怀胎生的。你若是猪圈里拣来的,那娘是什么?真真儿地该打!”
“娘亲舍得打我么?”亦珍心里隐约觉得母亲要同自己说的事是极重要的,可是又不想叫母亲为此伤怀,故而朝母亲曹氏做撒娇状。
曹氏握了女儿的手,“娘不舍得打珍儿。娘说段故事给珍儿听。”
亦珍凝神,“母亲请讲。”
曹氏深深注视亦珍,又似透过了女儿在注视着遥远的虚空,“娘的这段故事,要从很久以前说起。那时候,京中有一户人家……”
曹氏说起那户人家的高祖母,是个有大智慧的奇女子,能做得一手好菜,远近闻名,人又长得美,惹得不少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少爷前去求娶,一时风头无两。
但那位高祖母最后竟选了个进士出身,却又辞官不做,在京中开了一间书院的山长为婿,很是出人意料。那位高祖母婚后,在家中相夫教子,与夫婿琴瑟和谐,一生幸福美满。待她过世后,留给子孙的,除了钱财之外,还有厚厚的一本菜谱,都是她一生之中研究自创出来的。她临终前交代了,这本菜谱传女传媳不传子婿,是她给女儿、孙女们的礼物。
这本菜谱就这样流传了好几代,最终传到了她的一个玄孙女儿手中。
这玄孙女儿是个活泼跳脱的,性子野,主意正,竟跟个男孩儿一般。眼看着要说亲的年纪,家中父母给她说的亲事,她一门也看不上。偏偏到母亲陪嫁庄子上去避暑时,遇见了一个村里秀才的儿子。他们相遇的时候,那男孩儿正在庄子后头的小河边上捉了鱼上来,架了柴火烤着吃。
这玄孙女就偷偷从庄子里溜出去,寻了那男孩儿一道玩耍,摸鱼捞虾,想了各种方法来将之做得美味可口,两人一起分享。一来二去的,她就喜欢上了那男孩子,对父母说心里只喜欢那男孩儿,认准了他。
父母说破了嘴皮子,也劝不动她,又想着到底还是她自己觉得幸福最重要,终是妥协。她最后如愿以偿地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她父母给小夫妻在京中购了宅院,又出银子,教她相公好好读书。偏偏她相公是个爱吃好吃的,总跟着她一道进厨房下厨,全然没有所谓君子远庖厨的概念。
这玄孙女很是高兴,拿了高祖母留下的菜谱誊抄了一份,与她相公一道下厨研究,婚后第二年,她生了个玉雪可爱的女儿,两夫妻开心之极,一家人和乐融融的。哪知有一天,她相公出门回来,说城门上张了皇榜,要招擅烹饪之人,到宫中担任庖人,他打算前去揭榜。
这玄孙女一听便愣住了。家中女儿才方周岁,正是需要父亲的时候,相公若是进了宫,她和女儿怎么办?相公便劝她,若他能入宫做庖人,得了贵人赏识,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何况她会做的菜,他都会做,外头人几曾见识过她做的这些美味佳肴?
他百般劝她,她始终不愿答应。这时候她才意识到高祖母这本食谱传女传媳不传子婿是有道理的。男人如何经得起诱惑?这一本记载了外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美食的食谱,简直就是实现他们野心的通行证。
可惜她相公已经鬼迷心窍,她拦都拦他不住。一日他出门买菜,却从她的梳妆柜中偷偷拿走了她誊抄的那份食谱,径自去揭了皇榜。
等到邻居跑来告诉她时,此事木已成舟。
他欣喜若狂地回来对她说,他成为了宫中的庖人,每个月给多少月钱,放多少天假,若做得好了,过不多久就能升任疱长……
他说得口沫横飞,她却听得一阵茫然。
再后来,她相公不明不白地死在宫里,她甚至连他的尸都不曾见着,只抱一捧骨灰回来。宫里将他的一点东西,都装在一个包袱里,一并给了她。包袱里是两件他穿着进宫去的衣服,一条她绣给他的汗巾,一根绦子,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却并不见那本她誊抄的册子。
一旁,他们的女儿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坐在炕桌边玩一只布偶。
那一刻,她倏忽灵台清明,身为母亲的直觉教她当机立断找来陪嫁的陪房,嘱咐两口子去套车收拾细软,将能带走的统统都带上,片刻都也耽搁,不等天黑便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