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并凤姐两个不说,黛玉本性聪明,一面细细听着,一面不免在心中默默思量,父亲先前想着外祖母教养,说及中馈之事,竟是十分合宜的,这些个事儿,若是自己琢磨,未必能十分周全呢。
如此想着,黛玉越发经心,只是顾及王夫人并凤姐儿在这里,这又是她们筹划好了的,并不好细问,便只一一应下,旁个却不曾多说。凤姐儿原生心气大,且有一番口齿,这么听了一回,虽自个儿也听出几分滋味来,口中犹自嗔道:“我的好老祖宗,林妹妹且在这儿呢,您且留一点脸面与我才是。”
王夫人在一旁坐着,并不说话,面上一派恰到好处的笑,眼内越发焦灼。
贾母满脸都是小,一手指着她,道:“真真是猴儿似的。你林妹妹且在这儿听着呢,原没什么的,你一句话说来,倒是真个没脸才是。再者,我原是从重孙媳妇做起,到了现今,自然与你们不同,瞧见的多些罢了。想也能似我这样儿的,不拘怎么伶俐,且还要熬一熬这些年月呢。”
如此说笑一会,又有王夫人添了二三句,贾母老怀快慰,虽说那单子尚有些不足,她依旧是道:“罢了,这般原也是差不离了。只是这样的事,我们瞧着好,还得他们外头的看一看,也明白过来才是。”
王夫人与凤姐两个听得这话,忙起身道:“这原是要老太太掌眼的,老爷们自然再无不应承的。”这般又是陪着说了小半晌的话,她们便告退而去。贾母则令请贾赦、贾政、贾珍三人过来,只说:“原是那园子的事儿,须得先头便分说明白。”
这省亲别院现今正是贾家顶顶紧要的一桩事,兼着今日也是休沐,贾政又在家中,却是合宜的时候。听得贾母这么一句话,三个人不多时就要过来。黛玉心中犹自想着这大约不是巧合,原是经意而为,不然,十日一休沐,断不能如此整齐,口中不免与贾母道:“这却是正事儿,再不好细听的。”
贾母却不过摆摆手,满面笑意收敛了去,道:“虽是大事,到底是家务,你现今就得学起来。这中馈之事,虽是大多在内里的,但外头若是半丝不知道,也是不好。你只管在那屏风后头听着就是,以后呀,也就明白了。”
听是如斯好意,又不好推拒,黛玉想着多知道些也好,便应承下来,及等贾赦他们过来,她自悄悄儿入了屏风后头,且听着外头的声响。
“老太太吩咐儿子过来,可是有了什么定论不成?”那元春虽非贾赦之女,却也是嫡亲的侄女儿,且又是满门荣耀,他倒也欢喜,见着贾母便是径自开口,又道:“这原是一桩大事,可得齐全些,不能落了我们家的脸面。”
见着贾赦这么说,贾母虽素日不大喜欢他,这会儿瞧着他的目光也和缓了些,因道:“这是自然。”说罢,她又是将筹划的事说道了一回,且将那单子与他们看,因道:“这都是大头的紧要之物,旁的却还罢了,这些妥当了,旁个也就是微末,并算不得什么。”
贾赦他们三个便细细瞧了一回,却独一个贾珍开口道:“还是老太太周全,便是银钱上头也是严丝合缝,并无不妥之处。只是一样,虽非在单子里的,我想着却也要添上的。”
“可是那小戏班子?”贾母也知道,长子贾赦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一应事务俱是七窍不通;次子贾政虽好,却是读书上进,不免在庶务上头不大理会,便不问他们如何,先就说道出来:“这却不必担心,不过一封信过去,且让甄家与我们挑拣十二个好的,日后筹备东西的时候一道儿运过来,也就是了。”
贾珍不免叹服,因又与贾母细细论了些旁的庶务,再有贾赦并贾政也在旁说了几回,方定了下来。如此,竟也将将一个时辰有余,贾珍便要告退,一面且道:“这银钱上面,若有不足的,只管我侄儿说道便是。”
虽说贾母也担忧这个,面上却不免只是一笑,道:“虽缺了一点子,倒也无妨的,我自会筹划。只是劳动你经心费神,你年岁也大了,可得仔细将养,有什么跑腿儿的事,且还有蓉哥儿他们呢。”
如此说了一回,就此各自散去。
却说黛玉在那屏风之后,细细听了半日,心内也有几分思量,听得外头再无声响,便悄悄儿出了屏风,且到贾母身侧坐下,因笑道:“我听了半日,却总不如您筹划的好。什么时候,我也能似您这般周全便好了。只是又想,若真是似您这样儿,也太过费神呢。”说着,又与贾母揉了揉额头,心内自有二三分亲近之意。
“你素来聪明的,不多时日便能知道这些,却不消我细说多少。我也老了,只盼着你日后能自个儿立起来。”贾母听得黛玉这话,却是沉默了片刻,才是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黛玉听出这话里似有些深意,但瞧着贾母面有倦色,便也没细问,只一句话应下,便想着告退。不想,就在此时,外头却有丫鬟回话,说着宝玉来了。话音才是落地,那边帘子一动,宝玉却已含笑跨入内里,正自抬头看来。
第四十章 知贪婪黛玉更离心
他生就一副好样貌,面如秋月,眼如点漆,此时一身大红锦袍,又是含笑而来,越发显出一派富贵风流之态。
贾母素来喜他,见着他此时一扫前些时日的烦闷,便笑着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身侧,口中犹自嗔道:“你这会儿过来做什么?”一只手却不免摩挲了一阵,眼中透出慈祥爱怜之色。
黛玉在侧瞧着,眼帘微微一垂,口中不言,只往边上挪了一点儿。
宝玉已然含笑道:“今儿我出去一趟,却是与薛大哥在郊外骑了一会子马,也觉畅快,且射了几样野物,已是与厨下送了过去,只盼老祖宗也尝一尝,算是我的孝心了。”
贾母越加欢喜,且与他一长一短说了半日的话,后头又是令厨下好生将那野物细细做好。宝玉因见着黛玉在侧,并不多说话,便笑道:“说来妹妹今日却去常家添妆,可是如何?”心内却不免感慨,一个好好儿的清白女孩儿,又要变成鱼眼珠子了。
黛玉便将添妆一事粗略说道了一回,因见贾母也是看来,又道:“只是我尚且守孝,倒不好见常姐姐的。她却有心,特特过来与我说了两句话,才是回去。”
“可见也是有心了。”贾母听得这话,也是点头,随意道:“原我还觉得常家到底与你远了些,现在瞧着倒还罢了,日后往来走动倒也不妨。虽说我老了,你舅母她们也不大出门,这些关系却不好断了的。”
黛玉忙是应下,只又说了半日话,她便稍有疲态。
贾母见着,便令好生搀扶着回去歇息,只叮嘱道:“晚饭也不必过来,好生歇一歇,只在屋子里用饭便是了。”黛玉一一应下,果真晚上便没再过来,及等翌日,才是与贾母这里见了一回。而后几日,亦是如此,妹妹与三春并宝钗宝玉等说笑几句她便回去,自在屋子里寻了一本书卷翻看。
春纤瞧着她这样,心内细想一回,便与黛玉道:“前阵子纤儿那丫头托我做了一点活计,偏我忘了,这会儿送过去与她。再者,也是与芳草姐姐说到两句话。姑娘看可是使得?”
不过些许小事,又无旁的事,黛玉便道了一句:“去吧。你们素日也好,这会子无事,便多说些闲话,彼此聚一聚也是好的。”
春纤便取了几根络子,想了想,就拿了两个素日做的荷包,方才一路到了贾母屋子里,寻到芳草这里——她们且坐在那里做点子针线活儿呢。她笑盈盈地走了过去,将那络子与了纤儿,因又道:“这东西早好了,我忘了,偏你也忘了不成?倒是还得我送过来。”
瞧着络子精细,且与旁个不同,却是耗费了些心思。纤儿只看了一眼,就忙谢过,口中道:“原是这几日老太太也不知道怎么的,偏要收拾了库房,里里外外收拾了一回,虽是比素日更整齐了,我们却不免要盯着,少不得也得动手。这一忙活,不就忘了这一桩了。”
春纤本存了一点疑心,有意过来打探的,谁承想这纤儿一张口,却透出内里的大文章来。她心下一惊,面上依旧带着几分嗔怪,只也寻了条脚凳坐下,又笑道:“这话也就说与旁人听罢了,却拿来哄我?我也在老太太身边几年,从未听得库房还得怎么里里外外收拾,那素来都是放的整齐的,还要如何收拾?”
边上尚有芳草并小钏等几个素日交好的大小丫鬟,听得春纤这话,一时都是笑了,却还与纤儿分辨,因道:“旁那些事,我们不知道,这回却是真的,再没假的。”
“旁日里没个分辨,原是让她抢白了去,说不得什么,今儿却是正经儿的有了人证的,你还强辩?说来这还是为着你家姑娘,原你该谢我的,如今反倒说起我来,可见这天道也是不公。”纤儿在侧忙也接了口,又故作悲伤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小小的人儿,偏做出这般模样,众人不由的一笑。春纤虽也一般,眼中却有些幽深,只做随意状,道:“罢了罢了,只随你浑说。便是真的与我们姑娘收拾的,那都是一箱子一箱子的,最是齐整不过的,还要如何收拾?原也轻省的。难不成,还要搬到另一处不成?”
谁知春纤这么一说,芳草却是应道:“正是呢。我私下里想着,必定是那一处库房大些,正好放采买省亲别院的东西,日后进出也方便些。你们姑娘的东西只那么一放就成,日后再不得十分搬动,便散到二三处库房,也就罢了,横竖有单子在呢。”
听得这话,春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露半分,只应承了两句,又是再说道几句府中的事儿,嘻嘻笑笑好半日,才是离去。她面上和缓,行止言谈一如既往,然则却并非全然沉静——旁的不说,她原打算一道送出去的荷包,便还留在自己身边儿。
及等回到黛玉屋子里,春纤却瞧着黛玉自握着一卷书,且在窗下细读。她面庞秀美,神情安详,又着玉色衫子,系着松花棉锦裙,且有一番舒展的气韵,原本的焦躁便去了大半,自觉心内也是安宁了下来。
黛玉已是听到了脚步声,便转头看来,见着春纤眉头紧蹙,面有恼色,便将书卷搁在案上,讶然道:“好好儿的出去顽,怎么瞧着好似有些恼了?”
“姑娘……”春纤瞧了周围一眼,却没接着说话。
紫鹃瞧着这般情景,便知道有些不好说的话,不消多想,就笑着道:“总算回来了,且陪姑娘说会子话,我们正好去外头做点子针线。”说罢,她便带着两个小丫头出去。
春纤见着如此,便走到黛玉身边,悄悄儿将前头听到的话捡些紧要的说道了一回。
黛玉面色倏然一白,却没说话。正经的道理还是那样儿,这些上面她原说不得话,做不得主的,便想着鱼死网破,到时候网未必破,鱼却必不得什么好的。再者,这到底是她正经的舅家,若是真真闹起来,她又能有什么脸面呢?
对于这些,春纤自是明白的。虽然这些上面无可奈何,但她时时提点一下,总归是存了一样心思——不让黛玉与贾家的人更生亲近之意,若能添上几分疏远的心思,便能更好。这些时日过来,王夫人每每送些东西,贾母又是细细教导,兼着三春并凤姐儿旁个不说,却是彼此和气,日日相处,黛玉本就是重情的,难免渐生情分。这些情分越重,日后行事自然也就有所牵扯,这会儿能从中破坏一下,总是好些的。
由此,见着黛玉面色发白,她虽是也有几分怜惜,却还硬着肠子低声说与黛玉:“论说这些,仿佛瞧着也是小事儿,且正正经经的,再没什么可说。若是以前,我断然想不得什么的,可是先前在常家,张老夫人可是暗中提点了两句的。又有那边东府的珍大爷说的话。那个,虽说太太并琏二奶奶减了三四成,银钱上面尚且有些不足。府中怎么样,我们也是瞧着见的,比先前扬州的时候,却着实难说。这几下凑到一处,这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