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宝玉眼见着黛玉起身,正巴巴地想要跟过去,却被湘云拉住,又道:“二哥哥,好不容易我来了,你也理一理我。”宝玉才站住脚,因笑着道:“你过来总要住些时日的,我们尽能一道儿说,一道儿顽的。我如何不理你了?”
话虽如此,他的目光犹自往黛玉离去的地方投去一瞥。
湘云看在眼底,心中又有几分着恼,暗想:二哥哥虽好,只他总念着林姐姐,终究没有意思。现在自是没什么,可日后还是这样,又算什么呢?想到这里,她便有些羞恼,冷笑道:“我看看二哥哥这一副心神都放在那边儿了。哪里还顾得上我!”说罢,她也是恼得转身就走,再不顾旁的。
宝玉有心过去劝慰,偏又有一个宝钗在旁笑了一声,他转过头一看,却见着她正拿团扇遮住嘴,那一只晶莹丰润的臂膀仿佛能放出微光,偏上头又笼着一串红麝串,白玉红朱,越发显出一段鲜艳妩媚来,他不由一时看呆了。
“宝兄弟好生着忙,我先回去了。”宝钗见着如此,一双水杏眼越发荡漾出笑意来,只放下团扇,身形款款从他身边掠过,只有些许香风犹自飘散在空气之中。
宝玉呆立了半晌,方回过神来,转头看着众人皆散了,又觉得没趣儿,一路无精打采而去。不想,如今正是盛夏,早饭过后,各处都是极安静。他每到一处,一处鸦雀无声,竟至王夫人上房处,而后又闹出几段公案,暂且不提。只他屋子里,晴雯正是做着针线,又听得边上的麝月与她叽咕:“你总是这样,怕也不好。原不是这样的性情,如今倒好似换了一个人。”
“我若想长长久久,平平安安,这般才是正经的道理。”晴雯素知麝月,虽也是袭人教出来的,性情却还是极好的,倒也愿意与她说几句真心话:“我从没那等心,何必过去掐尖儿?正正经经在这里过两年安生日子,以后出去了,也是个想头。没得争强好胜,等得回头想起来,都是一股子糟心,又是何必。”
“屋子里便只你生得最好,便你没心,怕也没得安生。”麝月瞧着左右无人,便凑到晴雯耳边道:“若真没那样的心,早些出去才是正经。”
“我也得为日后打算,总要在这里熬两年,也存些东西才好。”晴雯这么说了一句,看着麝月半晌,才是放下针线,拉住她的手,叹息道:“你是个好的。依着我说,竟也是早些打算起来才是正经。二爷瞧着对我们好,且不说是不是一时的,终究还是太太做主,袭人倒是入了太太眼的。偏她也是个傻的,一心盼着宝姑娘。还真当那是个好的不成?”
“你又浑说,宝姑娘雅量宽宏,自来好脾性,如何不好?”麝月听得这一句,倒是笑了,因道:“虽说林姑娘待你好,只一样归一样。若从中说起来,林姑娘总不如宝姑娘性子好的。”
“你知道什么!”晴雯冷笑一声,问道:“都说宝姑娘好,可她待莺儿如何?莺儿对她如何?不过是做主仆罢了。春纤并紫鹃便敢驳林姑娘,林姑娘从未置气过,还是一个模样儿。莺儿能这么对宝姑娘?再说,林姑娘素来重情,外头虽厉害,心却是好的,也不十分计较。宝姑娘却不同,虽外头温柔,内里却是厉害,你也听听,外头可有说她半句不好的?就是这样□□说得好的,内里才是精明呢。旁的不说,我们屋子里不就有这么一个!”
麝月忙拦住她的话头,嗔道:“越发什么车轱辘话都出来的。”两人正自说着,外头忽而暗了下来。麝月便推开窗户,往外头一看,登时一阵凉风袭来,就见着唰唰落了一阵雨来。
“这一阵雨倒是凉快。”麝月才说了一句话,便见着袭人与宝官、玉官等出了屋子,正往外头瞧着。回头袭人见着了她,便招手笑着道:“你快出来,还有晴雯,都一道儿过来,正说要顽呢。”
麝月想了想,便强拉着晴雯出来:“总在屋子里做这做那的,骨头都得酸了,今儿既有巧宗儿,也是趁兴好生顽一顽。”由此,她们倒都凑到一处,把那沟堵了,院门一关,水积在院内,把些绿头鸭,花鸂鶒,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都是缝了翅膀,放到水里顽耍。
那鸟禽扑腾不得,不免慌张乱叫,及等后头倒也渐渐安生,却是游来游去,不时扑腾。袭人等瞧着也是有趣,都在游廊上嘻笑。晴雯瞧了一阵子,心里却觉得酸酸的,也没意思,呆了一阵子,正要回去,忽而听到一阵拍门声,她便皱眉道:“这个时候,谁个过来?”
袭人正笑着,因道:“可不是,这会儿叫门,也没人开去。”外头便传来一声是我,那声儿隔着雨幕,竟有些影影绰绰,听不分明了。麝月却是一怔,道:“是宝姑娘的声音。”晴雯先头才说了一阵宝钗,又听得是她,心里便有几分不喜,因道:“宝姑娘这会儿过来做什么?”
谁知听得是宝钗,袭人便敛了几分笑意,先道:“让我隔着门缝儿瞧瞧,可开就看,要不可开,就叫她淋着回去。”说着,她就顺着游廊走到门前,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得落水鸡一样。袭人一惊,又觉好笑,又是着忙,忙开了门,笑得弯着腰拍手道:“这么大雨地里跑什么?没得湿了一身,我们又哪里知道二爷竟就回来了。”
谁知宝玉正一肚子恼火,满心想要把这开门的踢两脚,及等开了门,也并不仔细看是谁,只当是些小丫头们,便抬腿踢在肋上。袭人不曾防着,当下哎呦一声。宝玉还要骂:“下流东西!”麝月却是因着前头晴雯的话,有心过来看一看,见着这模样儿不对,忙几步上来拦下话头:“二爷这是怎么了?”
宝玉一低头,一是瞧见袭人,又见她哭了,方知道踢错了,忙笑着道:“哎呦,是你来了!踢在哪里了?”袭人从来不曾受过一句大话,今日忽被宝玉生气踢了一下,又是当着许多人,不免又羞又气又疼,一时只觉得无处容身。待要说话,又想着宝玉未必安心踢她的,方忍着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宝玉方进屋子,袭人等也随着过去。
唯有一个晴雯在旁冷眼瞧了一回,见着众人都随着往屋子里去,她嗤笑一声,忽而转身看向院门,竟是怔怔地落了几滴泪来。
第八十章 生离心筹谋归家来
静静站了半晌,身后便传来脚步声,又有两句话儿。晴雯忙取了帕子拭去脸上珠泪,略抿了抿头发,回头看来,却不知何时雨已经渐渐稀疏,春燕正送那宝官、玉官回去。见着她站在这里,春燕还笑着说了一声:“姐姐怎么站在这儿?这会儿还有些风呢,仔细着凉。”
“一时恍了神罢了。”晴雯与她们略略点了点头,也无心多说旁话,便自回去,心中却是翻来覆去,着实思量。她先头只想着,若是要出去,寻个好时候,略求一求二爷,大约是不难的,在这几年好生积攒些东西,日后凭着这些,自己又有这么一手针线,好生寻摸清楚了,再也不难的。
如今瞧着,自己却是想差了,便是在这儿,也未必能十分保全。
二爷平日里倒是言笑无忌,待她们这些丫鬟婢女也是好的。但一时恼了,还不是说踢就踢,说骂就骂,今儿是袭人担了那小丫鬟的罪,明儿谁知道又是哪个?自己却不愿受这样的气!只是这时候便是求出去,且不说这由头不好寻,自己那姑舅表哥并表嫂也不是能为自己说话做倚靠的。一时离了这里,没得寻摸清楚外头如何,却要去配人,那便真个是要一头碰死了!
这么想了一阵,她心中犹自难解,又是做了一阵针线活儿,到了夜里才囫囵睡了一场,暂时将这事儿放下。谁知到了第二日,她便听得府里头传言,说是金钏儿被撵了出去。
晴雯先头还是一怔,欲不管,谁知仿佛又有一句宝玉的话,倒是勾起她昨日的心来。由此,想了半日,她到底寻到了几个平日里最是能说会道的婆子,打听了几声,也不甚分明,只说内里夹杂着宝玉,有些什么不好听不好说的话。
两下里交杂在一处,她心内越加着恼,又想了一想,左右坐着不安稳,横竖也没什么旁的活计,便索性去潇湘馆说话儿。这时候黛玉从贾母处回来,又觉得有些暑热,便换了一身衣裳,又取下几样钗环,也是松散松散的意思。
见她来了,黛玉微微一笑,道:“都说你手巧,我瞧着你运道也巧。这一过来,正有好点心。”说着,便让个小丫鬟取来一个食盒,送到她跟前来:“前儿你就说这绿豆糕味道好,今儿春纤多做了一点子,我就说先留着,等会子送过去给你。不想你就来了。”
虽说这会儿无心吃这个,晴雯想着这一片心,自然也是感念,因捻了一块:“东西好不好另说,也是姑娘念着我了。”话虽如此,她面上笑意却极浅,浑然不似素日的爽利,春纤便有些讶异,放下书卷往这里走了两步,道:“这却是不像是你说的话,倒像是心里存了事?俗语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若是能说的,只管说与我们,说不得便能寻出法子来呢。便不能,也能开解开解。”
晴雯便看了旁的小丫鬟一眼。紫鹃见状,便放下梳子,笑着道:“好了,姑娘这里有我们呢。你们倒了水,只管去松散松散。有什么话,我们自会叫人的。”
一时丫鬟都散了去,晴雯才是将昨日之事说了一回,又道了金钏之事:“素日我们只说二爷倒还怜惜女孩儿,现在瞧着,也不过如此罢了。我这么一个热碳团的性子,却受不得这些。这天生人养的,谁不是如此?虽在这府里做活计儿,也是卖身了的,我却不认那样的理儿。便要我死,也不能忍这一口气。好不好,倒不如早些散了,省得日后难熬。”
“好好的,说什么生死。”黛玉听了一回,心里暗暗叹息宝玉无能。只是这样的话,她也说不出来,只能微微一叹,且对晴雯道:“既是这么说了,后头你可有打算?”话虽这么说,她心内却是明白,晴雯这样的,这后路便十分为难。
果然,晴雯听得这话,就道:“原我想着这两年积攒些东西,再好生寻摸清楚了,待得年岁大了,略求一求,未必不能成事。但若说是如今,只怕越加艰难——你们也是知道,我无父无母,只一个表哥也是不中用的。只是事儿是这样,若不能试一回,我总不能死心。”
紫鹃原想着劝她两句,但听得这话,也只得收口的道:“若是这事儿为难,你便略等一等罢。平日里只在屋子里做些活计,或是到我们这里散散,想来也没什么的。若真有为难的事,只管告诉我们。若是能得,总为你尽力便是。旁的,也只能听天命了。”
黛玉动了动嘴,到底没有说话。从本心而说,她素喜晴雯性情,也愿意讨了她来,彼此两厢合意。只是这事儿若真个做了,却不妥当。府中的姑娘身边的大丫鬟只得两个,雪雁是她随身带来的,也还罢了,春纤与紫鹃都是府里的人,俱是调做了大丫鬟的。若如今再讨一个晴雯,旁人见着,岂不觉得自己太过轻狂?便是二姐姐她们也要有些想法的。还有,晴雯是宝玉身边的人,讨了她,旁人嘴里刻薄的,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这么想了一阵,她最终只能说另一番话来:“这一时半日的竟也无处设法。我瞧着外祖母也喜欢你,你若是常过去走动,在宝玉处怠慢些,后头调转回来,也未必不能的。”
“这却也是。”晴雯心里一动,也是点头:“我先家去一日,也瞧一瞧,再作打算罢。”春纤看她们这么说了一阵,心里也存了一个法子,只是一时不好说道出来:先前王夫人见了晴雯,她本就不喜这等美人儿,设若投些消息,又是常让晴雯在她面前走动几回,说不得这事儿就能成的。可如今金钏儿被撵走一事,就夹杂着些不好的话,倒也不好做这样的法子来刺王夫人的心。还是等几日吧。
两厢说了一阵,晴雯虽不曾得了好主意,到底心里松快了几分,又想着早些回去一趟,也是早有准备,便告辞而去。到了怡红院,她便寻了麝月,说是要家去一趟:“这几日也是闲着,我想着回去看一看。昨儿袭人又是那么一场,瞧他正歇着呢,倒不好闹她,便将这事儿与你说一声。”
麝月素来与她好,又是这样的小事,自然应允:“不过家去一日,原没什么妨碍的。袭人若问起来,我与她说便是。”这般说定,晴雯便收拾了两件衣裳并一点金银裸子,去了头上两支金钗,不过戴了一支金簪并两样纱花,就自往家里去。
她那姑舅表哥原唤作李贵,因着日日吃酒成了个酒糟了的人,又娶了一个艳帜高张的多姑娘,却得了个多浑虫的名儿。这世上多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人,多浑虫也是如此。这日晴雯回去,推开门便见着他正躺在炕上打着鼾,满屋子酒味臭屁,难闻之极。她不由往后退了两步,捂着鼻子跑了两步,到底熏得脸都白了。
偏这会子身后一阵嬉笑,却是多姑娘摇摇摆摆着来了。她生得好模样儿,水汪汪的桃花眼,红艳艳的樱桃唇,胸脯高高的,腰肢细细的,走一步且要扭两下腰,及等到了跟前来,便是拿着帕子遮了嘴,斜着眼一笑,道:“怎么姑娘回来了,也不说一声儿?也总让我收拾收拾,省得惊着了。”
若是旁的女孩儿,说不得便要被这两句话压了下去,偏晴雯性情不同,见着这么一个模样,反倒往前迈了一步,道:“嫂子说笑了,不过家来一趟,又不是做客,说什么收拾?等过两年我出来了,也这样日日收拾不成?我倒乐得干净,只怕嫂子累得慌,倒耽搁了好事儿!”
多姑娘原拿着帕子扇风,只站在那里嘻嘻笑着,听得过两年我出来了这一句,才是收了笑,又上上下下打量晴雯两眼,才道:“我的好姑娘,你怎么也说起笑话儿了?你这模样儿身段,竟也拢不住人?都说那宝二爷是个怜香惜玉的,连着表姐表妹也传了些信儿,偏你倒是存了这样的心?”
这话说得晴雯柳眉倒竖,粉面作烧,立时要叫嚷出来——这样的话却也不是能说能听的,当下虽是气得一个倒仰,她竟也只能指着多姑娘,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却是多姑娘度量她神色,想她素日性情,也信了七八分,却收了浪荡模样儿,添了几分郑重:“姑娘这么一个模样,却像是真情。若是这样,倒是我的不是,错怪了你。只是我也劝姑娘一句,若真个有这样的心,早些打算才是真。这天底下的委屈事可不少。”
这一番话说来,晴雯听得不由一怔,倒是将这多姑娘细细打量了几眼:她自小卖入贾家,从小在府里头长大,多浑虫又是那么一个人,如何想得到她?一年到头,也未必能得见一回。这多姑娘她也只见过三四回,多有嫌弃她名声不好,却不曾与她说话。如今瞧着,旁的不提,她却还有些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