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又细看郑文成,见着他穿着石青团花儒衫,头戴四方巾,本就生得白皙俊秀,颇有神采,如今添上一番书卷气,更显出斯文做派。贾政不觉点了点头,略问了两句读书的事,且不说郑文成谈吐雅致,温煦诚恳,更为难得已是进学成了举人。京畿之所,进学越加艰难,他不过十八,便能如此。
贾政想着妹婿原是科举进学,又是探花出身,黛玉自来雅好诗文,家学渊源,也非寻常女子,倒好泼茶赌书等雅事。他心内越加满意,便笑着道:“依着我看来,两厢却也匹配。只是此事须得禀报母亲,总要细细商议一回,方能作准。”
郑煦一派谦和文士之态,见着贾政如此,倒也心中点头,又笑着道:“这是自然之理。听闻林姑娘教养,俱是老太君一手操持,可见一片慈心。只是尚有一件事,我也须得提一声。当初林兄尚在之日,因旧年情分,又有恩义,倒是吐露了托付之意。然则此事尚未作准,他便撒手而去。林姑娘也须得守孝,竟不得见。此事便耽搁下来。”说罢,他又从袖中取出旧年书信,递给贾政:“却也并非旁意,只是想着到底是林兄亲笔所书,又是慈父之意,不若与林姑娘收好,也能稍减追忆之情。”
听得着婚事原有妹婿林如海的心意,贾政心中越发看重,忙接了那书信,略看两眼,见着果真是如海所书,不免与郑煦道:“贵府果真书香门第,重信然诺,更胜旁处十倍。”口中这么说着,他看向郑文成的目光也比方才减去七分打量斟酌之意,平添三分满意。
“不敢当,不敢当。”郑煦也是心知肚明,所谓重信然诺,他家却未必能算十分。不免又自感慨——这贾政果然如如海所言,并非轻薄膏粱之辈,也喜读书之辈,只是不免古板迂腐了些,世情上面颇有不足。由此,他也不再多言,不过与贾政略说了几句话,再令郑文成行礼,便道:“今番虽已早一日投帖,然则匆匆登门,说得又是如此大事,我实未心存立时便成之志,只是坦诚心意而已。贵府如有意,不拘何时,只管说与我家,两厢里再行议定,却也不迟。总要郑重其事,方能事事相协。”说罢,再说了几句话,他们父子便要告辞
贾政本也是存了这样的心,听得此话,自是点头,因含笑说了几句话,特特将他们父子送出门外,才会回转过来,在书房里想了半日,起身往贾母之所而去。
贾母正与宝玉等小辈说笑,见着他来,不免有些诧异,因笑着道:“方才用过早饭,你便又来了,可有什么事不成?”贾政便往宝玉等人身上看去,又道:“却有一件紧要事,须得回禀母亲。”宝钗便站起身来,又见宝玉唬得脸色发白,竟有些不知所措,便推了他一下,方随众而去。宝玉见着,忙要携黛玉一道退下,偏贾政咳嗽一声,忽而道:“玉儿,你且留下。”
听得这一声,黛玉也是吃惊,却还是应了一声,站在低下没有言语。
贾母在世情上面何等老辣,听得这一声,便察觉不对,当即动了动眼,便道:“究竟是什么事,倒是让玉儿也留下来?”那贾政见周遭再无旁人,便将郑家提亲一事说道出来,又添上两句话:“似这般人家,却也不多了。且那孩子我也细细看过,生得一表人才,又是读书上进,如今十八岁,已是进士,端得前途似锦,比宝玉强出十倍,恰与外甥女相配。况且旧年妹婿已是属意于他。若此事得成,岂不是正合父母之命?倒是两厢妥当。”
听得这话,贾母面色微变,却不言语,而是先看向黛玉。
黛玉站在底下,面庞已是垂下,心中却是复杂莫名——原来父亲当年所说,却是这郑家,怪道先前那郑姑娘十分亲近,想来缘故就在于此。然则若从此说来,那唐夫人却总淡淡的……由此停了半晌,她才是低声道:“舅舅,父亲的书信,他家果真都带了来?”
贾政便将那书信取出递与黛玉,又道:“便都在此处,着实保存极用心,并无半点折损。”黛玉小心接过来,果真如此,心中更生了几分犹疑,想了半晌,才是道:“若说此事,当初父亲临终之前也特特说过。他虽与郑大人有恩,也看中郑公子,说是颇有文才,心性也沉稳。然则,若他家在我入京之后再无半点影讯,便权当再无此事。旧日因着如此,我便没有再提一句。”
“到底有守孝……”贾政正要劝说,贾母已然断然道:“此事必有蹊跷之处。若说守孝,也断然没有再不见一面的道理。如今忽而登门相求,只怕有些蹊跷。且姑爷当日这么说,本就是看准此处,总是依着他的话而行,才是尊重。”
说到这里,贾政也有几分词穷,然则又觉郑家极好,不免多说两句话:“许是他家谨慎些,又是看重规矩,方才如此。论说其心,未必便如妹婿所想。”贾母便道:“何须与他家寻由头?你原是外头做事的,哪里知道内宅妇人所想?真心或是敷衍,一眼可知。若他家真心看重,又是长子媳妇,如何能轻忽?自然要早早相看作准,日后也知彼此性情,方才是好。如今却是三年无信,忽而过来,却须得十分打探清楚才是。”
黛玉原对此默默无语,唯有听得早早想看作准这六个字,心中微微一顿,才是低声道:“旧日曾在江家宴席之上相见,却并无言语及与此,郑姑娘有心攀谈,唐夫人并不与我言语。”
有此一言,贾母心中大为松快,因对贾政道:“如何?若他家果真有意,彼时玉儿已是出孝,如何比立时前来提亲?虽说未必没有旁样缘故,然则真心有几分,却是分分明明。”贾政听得此话,也只得一叹,又道:“然则那郑家公子十分人才,兼着门风也是极好,若是一时错过,倒也可惜。”
贾母也知他性情,便顺着道:“先打探清楚,若是使得,我便使人过去请她们母女过来说话。到时候再议,也是不迟。”贾政方点了点头,道:“母亲所虑极周全,他家亦知不能强求立时便成的,倒也不曾催促。如此两厢里说及,也是各有进退。”
此番议定,黛玉心内却颇有波澜,偏贾母只恐她想着父母之命,心内便是愿意,着实留她下来密密劝说了半日,又是嘱咐许多,见她对此并无十分的心,方才放下。黛玉一回去,便是忧心忡忡,且将此间事一五一十说与紫鹃并春纤,且叹道:“我心中着实不信那郑家。旧日父亲也曾与我提过,于他家却是活命之恩。我虽无挟恩图报之意,然则从心说起,却瞧不起这般应诺而敷衍的做派。我自来不愿委屈,父亲想来也是如此。然则,他家摆出如此架势,若一时推拒了,旁人岂有不嫌我多疑挑剔的?”
“若只为旁人言语,姑娘便要葬送了终身不成?既他家不好,那便舍了去。”紫鹃在旁听的这话,冷笑一声,却生出几分义愤来:“连这等信义也不顾的人家,姑娘若嫁了去,他家原就不愿,未必能十分善待姑娘呢。”
黛玉犹自迟疑。
春纤便低声相劝,因道:“姑娘若觉大人旧日所择的人家,必定不会如此不堪。但是世间人等大多还是趋炎附势,当年大人尚在,郑家自然不会生出那样的心,又如何勘破?且若非心存犹疑,大人也不会与姑娘那般说。这样的贪权好利的心,常还挂着一个好听的说头。什么心疼儿女,什么命数刑克等,不一而足。若他家存着,虽是活命大恩,然则他们夫妇愿意全身相代,却舍不得儿女婚事上头欠缺这般的心。此时忍痛割爱,后头见着姑娘,岂能不嫌弃?那时候姑娘又该如何?”
“爱子之心,人皆有之。”黛玉沉默许久,才是低声道:“我原也命不好,倒也不能耽搁了人家。”说到这里,她已是拿定了主意,停了半晌,就又幽幽一叹,道:“再者,我瞧着外祖母也不中意他家。如何能为此与她争持?”
春纤抿了抿唇,心想:贾母在婚事上头坑了黛玉许多,如今总算能稍作弥补,可得做的高妙些,也省得黛玉为难。贾母却不负两人所想,不两日,便特特唤了黛玉过去。
第八十五章 伤衰亡黛玉道心声
贾母自端坐上房,面上且有几分激动,两颊又生出些红光,一双眼睛却是透着几分关切,几分斟酌。见黛玉过来,她伸手招了招,拉着她紧靠着自己坐下,又挥退了一众婆子丫鬟,方是轻叹一声,低声道:“今番唤你过来,却有一件事须得与你分说——那郑家果真有些不对。”
虽说心内早有打算,有心相拒,黛玉也知贾母素日所想,闻说如此,并没有言语,只一味垂头不语:虽说如今都有相拒郑家之意,然则此时松口,日后贾母若要与自己并宝玉做主,也以长辈之言相道,那时候自己竟也难以相拒了。
看她这么一个模样,贾母不免生出几分焦躁,因细细道:“好孩子,我知道你素日是个好的,晓得非礼勿听的道理。只是如今这一桩事,却与干系父母旧日之约,便是我觉得不好,也总得与你分说一番,不好立时推拒了的。从来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原这事儿成了一半,我也不该多说什么。然则你父亲原是男子,只瞧着外头上进,便以为好了,如何晓得内宅之事!你是我嫡亲的外孙女,我如何能不时时在意?自是细细打探。只盼着真是好的,那也是一段良缘。若是不好,也是及早打算。谁知这一过去,竟打探出些蛛丝马迹来!”
黛玉本就深知贾母之心,听得这话倒也不甚奇怪,垂着眼低声道:“这等事,原没有我说话的道理,然则爹娘故去,一心只念着我一个,断不敢使他们泉下牵挂担忧。若这事儿不妥当,还请外祖母与我做主一回才是。”
这话一说,贾母心中反倒一提,暗想:这般思量,虽于此事十分好,然则后面自己一番筹划,怕也艰难。只是事未临头,她这般念想一闪而过,倒也暂且压下,因叹道:“你这般想,也是情理之中。好孩子,总还有我呢。”说罢,略微顿了顿,她就接着道:“你道那郑家果是真心?真心如此,万不能拖延至今日,他家旁人犹可,未必没有恩义两字,唯有那当家的主母唐氏,因你父母亡故,十分计较命数。只是阖家念着旧日恩义,那郑大姑娘又见着你十分出挑,□□齐全,方才齐力相求。唐氏僵了数月,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去了那太平观求取洪清道长筹算八字并卜卦。”
黛玉心中一沉,不免复又伤感:若有父母在侧,如何能有今番嫌弃!
贾母见她神色,心中大定,因又叹道:“按说这等卜卦之事,原也是常理。我虽是愤愤,倒也按下不提。只是细细盘问了他家情境,知道唐氏犹自不平,便是郑家父子,也不过想着恩义两字,倒未必十分看重你。从来女孩儿出阁发嫁,到了那家里,若得婆婆喜欢,夫婿爱重,尚且有许多为难之事,何况只为恩义之故,自觉低就了的?我想到这里,心中更觉煎熬。又想那洪清道长旧年也算有些交情,原是老人,且他眼光独到,原是一等可信的。由此,我又托了一位旧交求问那卜卦。不想就问到了根底——那八字也好,卜卦也罢,只说你与那郑家大爷成婚之前都有些波折,后头再无不妥的。然则那唐氏犹自不喜,一心只盼着十全十美!”
“世间事,焉得十全十美?便是好事多磨四个字,便也算好的了。”黛玉听到这里,再一想先前父亲所言,终究开口说了这么两句话。贾母精密老练,立时听出她话里意思,心中一阵欢喜,因道:“你说得很是。若不知道这样的道理,便是千好万好的女孩儿,到了她跟前,也不会好。”
黛玉默然不语,半晌才道:“此事全由外祖母做主便是。”心中不免犹自叹息。
“你这模样,着实让我心疼。罢了,到底是当初你父亲择的人家,总要探问一二的。明日里我邀唐氏过来说话,若她果真无意,于此时总会露出痕迹来。”贾母老于世故,知道这牛心左性四个字,最难更改,自己略作意动,她必会显露。且黛玉名声要紧,那郑家以父母之命相求,若是执意相拒,反倒不美,却不如有个由头,也好推托了去。
黛玉心中微微一松,低声应下。
贾母方又细细说了些衷肠话,才使她回去歇息。
这又如何歇息得住,黛玉想着唐氏之意,心中便觉伤感,一路犹自强忍着,谁知到了院中,忽而听到杜鹃吱呀相唤,声声道着不如归去,心中一恸,泪下沾襟,因泣道:“幼失父母,寄人篱下,受人白眼,竟无立锥之地!”
春纤原搀扶着她,听到她一字一句,犹如泣血,便知郑家之事必不能成,且勾得她十分愁苦,不免心中咬牙,暗想:那郑家究竟做了什么?先前与黛玉细说内里缘故,她虽是感慨,但也没有十分悲叹,却是坦坦荡荡的。如今却是这样悲痛。一面想,她一面劝说,又唤了小丫鬟一道儿将黛玉搀扶进了屋子里。
紫鹃早已迎了上来,见着这般景象,也是惊急交加,忙上来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说着,她又看向春纤,春纤叹了一口气,让旁的小丫鬟都退下,独独留下一个雪雁,因低声道:“老太太只与姑娘说了半晌话,姑娘路上便不自在,到了院门口,着实伤感。”又将黛玉的话说了一遍。
黛玉听得着短短一句话,心里更觉悲伤,便将贾母之言细细道来,又道:“郑家相求,不过为着旧日恩义,并非真心如此。便是这恩义两字,只怕也多半落在名声上头。真是想着恩义,先前如何半点动静也无,不过瞧着我尚可,又想着名声两字,方无可无不可地求亲。然则,那唐夫人却十分不许,道我父母缘分浅薄,念着刑克两字,再不愿委屈了郑家大爷!若我父母尚在,何须与他们嫌弃!”
紫鹃与春纤对视一眼,心中略有所觉。黛玉今番悲痛,不止为着郑家,为着悲痛父母亡故,更有念着日后,方才如此!是啊,郑家尚有恩义一说,还会斤斤计较命数,何况旁人家!
“姑娘,那家原是坏了良心的,如何能十分计较!”紫鹃想了半晌,才是低声道:“史大姑娘不也定下婚事了?前儿传了些信儿过来,说那卫家大爷容貌性情都是好的,便这品行才干也是一等。就是宝二爷知道,也说那卫家大爷极好的。虽二爷不甚牢靠,然则人品两字,日久炼人心。二爷说了这样一句,却也有六七分准数的。可见就是好人家,也有人计较这些,也有人不计较这些。为着那些不值当的人家伤心,只怕姑娘这一辈子也伤心不过来呢。”
春纤心知黛玉之意,非只郑家,且有贾家。然则这样的话,却不能提的,她沉默片刻,也是低声相劝,因道:“紫鹃姐姐说的是,姑娘这般人才,自有更好的。况且洪清道长也是说了,姑娘于婚事上面有些波折,但却是有后福的。俗语道好事多磨,可见这会儿郑家不过是个槛儿,及等这几个槛儿过去了,日后自然齐全!”
又有雪雁也是娇声相劝,彼此一番说动,黛玉方略略减去五分悲愁,只是一腔伤感犹自缠绵不去,独坐在那里半日,才是命取来笔墨。自己沉吟片刻,就自提笔挥墨草就一首词,却是钗头凤。春纤上前望了两眼,满纸心酸,唯有最后一句,略略有些企盼之意,她心中方松了一口气,继而将这词收好,因又说了些旁的闲事来,见着黛玉神色和缓了些,她才是温声道:“却不知道晴雯如今又是怎么打算了。”
听得晴雯两字,黛玉心中微微一顿,暗想:晴雯与自己虽有主仆之分,然则父母俱无,独独一个表哥,情状何其相似!何况她且没有旁的至亲为她打算,竟是更薄命了!由此,她不免生出几分戚戚之心,因叹道:“也只能盼她好好儿的了。横竖我这里也没事,下晌的时候,你过去瞧一瞧她,若有什么可以帮衬的,也说与我听。”
春纤正是做了这般思量,闻说这话,当即就应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