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声,茶盏摔成八瓣儿,水渍蔓延。
紧紧盯了那地上的水渍半晌,他才忽而冷笑一声,道:“果真是老太太,着实有心!”外头的小厮已是听到声响,忙推门进来,又唤来丫鬟收拾。顾茂也不理会,目光却落在那信笺上面,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来:却不知道妹妹如今又是做什么?
春纤正与黛玉收拾衣裳。
前头将那信笺送出去,她回来就开始寻衣裳首饰备下:“过两日便是常大奶奶的宴席,又有杨姑娘,姑娘越发要准备仔细些才好,俗语常有眼缘这两个字,可见起头一面是极紧要的。”黛玉先头十分的心,倒有九分落在春纤的事儿上面,哪里还想得常蕙的宴席,此时听得这话,她略一寻思,才是道:“前头我才提了一句,如今倒是先混忘了去。说来前头老太太还不许我去的,趁这会儿说一声儿。”
“姑娘这会儿就过去?如今正暑热的天,这会儿日头又毒,等着晚上再去,原也不急的。”春纤忙要拦下,不想紫鹃却道:“若如此,老太太哪里还能让姑娘出去?只一句暑热,便再不好出门的。”
黛玉也是微微点头,因道:“如今还不算太热,且素日里我也有过去的,也没见着如何。放心,真个热起来,我还能不顾自己的身子?”如此说了一阵,春纤也没得话说,只取了纱衫与黛玉换上,道:“咱们这里凉快,外头却不同,姑娘还是换一身儿罢。”
如此略折腾一阵,黛玉便扶着春纤摇摇摆摆往贾母处而去。
此时迎春、探春、惜春恰巧也从另一头过来,彼此对视一眼,都是含笑招呼,及等到了里头,却见宝钗早已端端正正坐在下面,见她们来了,便起身笑着道:“可是来了。”
黛玉微微抿了抿唇,不过唤一声薛姐姐,便过去与贾母说笑,兼及三春。宝钗见着如此,也是含笑以对,依旧温柔可亲,且与三春言语,又略有奉承贾母等,并不见半丝不喜。贾母看得目光一凝,才笑着道:“宝玉怎么还没来?倒是越发得疏散了。”
正说话间,外头通报一声,道是宝玉来了。
贾母忙令请进来,宝钗便凑了一句话:“可见老太太一言九鼎,只提了一声宝玉,他果真便来了。”宝玉自来亲近贾母,听得这话,也笑着上前磨牙。黛玉见着,不过垂头微微带笑,并无别样话。而后头,邢夫人、王夫人并凤姐儿也踏着饭点儿过来,且与贾母布菜等,照旧用饭,与往日并无不同。
及等菜肴撤下,彼此吃茶说话的时候,黛玉才重提常蕙的邀请。贾母眉头一皱,想外头暑热天气,着实有些不舍,只瞧着黛玉十分殷切,且面庞身段比之旧日也好了些,不免心里微微一动,暗想:玉儿素来聪敏知趣的,日里结交的密友自然也是一等的。她失了娘家倚靠,虽有清贵的名儿,万贯家财,到底人脉上头有些不足。若是从此处补足,岂不正好?
由此,贾母才是微微点头,道:“我瞧着你身子也结实了些,若想过去,倒也罢了。只是一桩事你须得记得,若是身子不爽利,再不许强求,总早些回来才是。”
黛玉笑着应了:“您放心,我自是晓得这些的。”三春并宝钗听得都微微低下头去,并无言语。却是贾母因思量到这一处,再瞧着三春她们,不免有些斟酌,转头便与王夫人到道:“我也老了,什么宴不宴的,倒是不理会的。只她们三个年岁小,正当做这些的时候,你若身子好些,就领着她们也见一见世面。凤丫头虽好,这些上头她却年轻了些,却不合式的。”
宝钗听得这话,心中略有几分不自在。她是深知,虽说姐妹里头她论说品貌行事,俱是一等的,可若是走到外头,这些好处且要为出身让一步。往日里只在一处也就罢了,等走了出去,休说黛玉,就是三春她也是不如的。只是她向来有些心胸城府,面上半丝不显,只含笑而已。至于三春里头,独探春一个最是机敏,也最是艳羡黛玉常有些走动应酬,结交他人的机会。如今忽而听得这一句,好似得了甘露,心里欢喜不胜,不由微微抬起头来,当即瞧见王夫人端庄里透着一丝笑意的脸。
她心里一顿,慢慢垂下眼去。
凤姐儿原只笑着凑趣,并不理会这些事,但瞧着王夫人的神色,回头与平儿说起来的时候,不免也有些叹息:“咱们家的姑娘都是好的,只是性子腼腆,偏太太身子不好,又是极少外面走动的。纵老太太说了,只怕也不如林妹妹的。”
“也是奶奶说的,林姑娘便不是腼腆姑娘?旧日奶奶还是在家里做小姐的时候,常去外头走动,不也见着好些安静的?”平儿听得这些话,却是一笑,因道:“只是咱们家的姑娘没福气罢了。”
凤姐儿略一寻思,也没再说下去。
倒是贾母,往日不曾理会这些小事,倒还罢了。如今既是斟酌起来,她便特特令鸳鸯寻出一小匣子的新鲜首饰与黛玉,后又翻出一个匣子宝石:“往日里不理会,如今既是要做起来,自然不比在家里,你再去取些金来,去打八套新鲜首饰来,务要别致好看才是。”
鸳鸯应了一声,自去区处。
却说黛玉得了那一匣子首饰,倒是有些踟蹰,想了半日,也只得换上一对长簪,及等到了日子,又与贾母看了一回,才是乘车出门,一路往苗家而去。
常蕙原是一等细致能干的人,性子里聪敏,既是应承下这一场宴,又是与夫家做脸的事儿,自是越加经心,事事想着周全两字,倒是将自己忙得陀螺似的,半晌不得歇息。见着黛玉来了,她不免抿嘴儿一笑,先拉着手说了小半晌话,方指着一处道:“说来再没想的有这样的巧事儿,你应下了,不两日杨家姑娘也来了,正凑到一处。这既是情分,也是缘分。”
黛玉往那边望了一眼,却见池塘之侧,莲花之畔,正立着一个女孩儿。
第九十三章 处小宴且生小风波识又得重相逢
细看来,那少女面对碧波芙蕖,粉面如莲瓣,眸光胜水波,偏又着淡红衫子沉碧裙,真真是人与花相交,花似人,人似花,却是参差不离了。
黛玉不觉心生欢喜,又觉亲近。
常蕙从旁见着,便笑着对身边站着的苗良玉道:“我这里一时分不开身,倒是劳动妹妹一场,也是与林妹妹分说一回。”那苗良玉含笑应了一声,自拉着黛玉的手往那边走去,一面又笑着说两句随常话儿——前头她们也是有过一面之缘,虽不曾深交,到底也都尊重着的。
由此,黛玉便笑着道:“却是劳动苗妹妹了。”
“原是客随主便,如何算得劳动?”苗良玉抿嘴一笑,白皙的脸庞上双眸弯弯,自有一番纯真娇憨:“再者,这原也是你们的缘分,君子有成人之美,我虽是女子,却也有这一份心的。”
说话间,已是到了池塘处。
那杨家姑娘杨欢已是十三四岁,世家大族,书香门第,越发养出一份气度来。见着苗良玉领着一位灵慧超逸的女孩儿过来,她只一眼,便心中微微一顿,忙也上前两步,一面唤了一声苗姑娘,一面只往黛玉身上望去:难道这就是先头父母所说的林家表姑?
“杨妹妹独在这儿清净,倒是让我羡慕。”苗良玉先略说了一句话,又转到黛玉身上:“只是原在宴里,还是热闹些得好。看我请了谁来?你见着她,必定欢喜。”
说着,又是叙了彼此的姓名。
“果真是表姑。”杨欢听得是黛玉,心里也不胜欢喜。她自小随父母外任,于京中并无半个熟人,先前听得有这么一个远远地表亲,便记在心底。如今再见着黛玉这么一个模样儿,越加生了亲近之意,她又是年轻女孩儿,十分心热,立时便笑着道:“怪道我一见便觉面善,心里也亲近。”
黛玉听得表姑两字,稍有不自在,心里的亲近却更胜杨欢,听她这话,便也悄声细语了起来。苗良玉见她们如此亲近,再看嫂子常蕙处又是来了几位新客,便略说一句话,自去帮衬不提。
却说黛玉与杨欢言语投机,性情虽又不同,却都是有心相处,一时倒是宾主尽欢。偏就在此时,边上忽而有脚步声,两人转头看去,杨欢固然不识得,黛玉却是收了面上笑容,道:“郑姑娘也来了。”
郑嘉成听得这一声,再看黛玉神色淡淡,边上那女孩儿也是凝眸看来,不免于心中一叹,且道:“林姑娘何必如此。前头已是如此,如今我过来,只是心里委实难安,方来说一声对不住的。”
这虽说得真切,黛玉却不愿听,只转过头去,淡淡道:“前节如此,如今再谈,终无意趣。”说着,她便拉着杨欢往一旁而去。郑嘉成动了动唇,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到底没有跟过去,唯有心中叹息而已:母亲前头做下那等事,贾家致意不许,林姑娘严词相拒,家里已是乱成一团麻。这且不说,外头因着父亲又是明堂正经地求娶,已是走了明路的,不免有些风言风语起来。父兄名声竟都有损,却无处弥补。她也是病急乱投医,想着若能说通林姑娘,且将这事儿一床被子遮掩了去。只是瞧着今日形容,竟是连话也说不得两句,又如何说通!
心里想着,郑嘉成不免又埋怨母亲一回,闷闷坐在边上的石头上面,半日不得言语。
她如此,黛玉却半丝不觉,只拉着杨欢到了热闹处,且与她厮见几个相熟的女孩儿,内里自有江澄、赵馥。她们且要笑道:“偏你们自去说悄悄话,倒是忘了我们素日的好处来。可见原是亲戚,自然不比旁的人。”
由此略说两句话,杨欢与旁人也渐渐契合。黛玉便索性松了手,且与江澄、赵馥走到一边儿说话。赵馥略说了两句,便被素日较好的一个姑娘唤了过去,独独留下江澄一个。谁知她转眼就瞧见郑嘉成,不免眉梢微动,便问黛玉:“今儿可也是春纤跟你过来的?她先前好一番口齿,可见是你素日陶冶得好。”
“素日都是她随我出门的,今儿自然也来了。只她这些日子精神不甚好,我便使她去那边儿坐了。至如那一桩事,若非姐姐送了信来,如何换得她去。”黛玉说及这些,面上便带出一分冷笑来:“郑家欺人太甚,既是要求个千好万好的,何必说到我跟前来?”
江澄沉默片刻,却是叹道:“我原听得着委托,虽觉不好,却因为家中与郑家有些往来,知道那郑家大爷极出挑的人才,又听得他们说是误会,方使人送了信去。不想却是这么一个缘故。好妹妹,若这事就此罢了,便也罢了。你可知,这些时日过来,外头传出好些郑家的话来?”
黛玉立时想到先前郑嘉成的言语形容,不觉皱眉道:“他家如何,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原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话虽如此,只是怕他家因此衔恨,反倒伤了你。”江澄说及这个,越加轻声细语,低低着道:“素来这样的人家最重名声,且他家也颇有几分权势,真个使出什么手段来,你独身一个儿在舅家,又是女孩儿家,怕要吃亏的。这些时日总避一避是正经。那郑家再如何,总不能寻到荣国府去!等这事儿过去,再寻你也是无用,自然也就无事了。”
如此好意,黛玉自然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