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一处,春纤便笑着应了。
果真,后头晚上说及雪中抽柴一事,宝玉犹自闷闷,翌日尚且记挂着,黛玉瞧在眼底,却并不多言语一句,随着宝玉说还席的事儿。宝玉见她这样,反倒笑问:“林妹妹瞧着这样可好?”
宝钗便抿嘴儿一笑,忽而道:“宝兄弟倒是好兴致,总还念着一个雪字。”
黛玉听说,只瞅了她一眼,也不说什么,心里却有几分闷闷的。春纤见她这般形容,反倒有些紧张,细细察言观色,又觉自己想岔了,便斟酌着端上一盏茶,笑道:“难得有一件新鲜事儿,姑娘怎么还闷闷着?不如去园子里散漫一回,也是散闷。”
黛玉便叹道:“你不知道,我便想不明白,这般对着一个呆子汲汲营营,又有什么意思?偏这样的事,我是一句也不合多说,纵有心说破,细想来,又觉没趣儿。”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道:“这样的事,终无意趣。”这说的便是宝钗与宝玉了。
“姑娘身在局外,何必理会。”春纤便明白她的意思,因笑着道:“只管看下去便是。旁个不说,难道至亲至近的人,也都听凭了去不成?”
第一百零六章 游园行婆媳再斗法
黛玉闻说这话,心内细想一回,也是默默点头,叹道:“也是我瞎操心,竟是自误了。”
由此说了一阵,便自歇息去,再无旁话。
哪知到了翌日,忽而传了话来,说是让那刘姥姥于大观园中游览一番。黛玉只是略一点头,并不在意,春纤却是早有思量,忙令收拾一回:“我们这里旁的都是好,只一样,也太狭窄了些。及等人过来,屋子里且盛不下。”
“便你的心思细。”紫鹃听了这话,心里一想,却也不免点头:“不过这话说得也不错,便是屋子的缘故,他们来了,旁的不说,老太太、太太、薛姨妈总要设个座儿的。”
黛玉原不放在心底,听她们这般说来,也不由开口布置一回。她素有心思情致,三两句话过去,屋子虽未大变,瓶花香炉等小处却婉然生出一番韵致来,更与旁人不同。
及等刘姥姥过来,众人坐下,黛玉便捧了小茶盘送了一盖碗茶奉与贾母。王夫人正要道一句不吃茶,黛玉回头便从春纤处重头捧了一个小茶盘来,内里两盖碗茶,却与王夫人并薛姨妈,后头春纤并紫鹃又与众人奉茶,色色周全。王夫人便将到了喉头的话咽下。贾母望了她一眼,又与刘姥姥说笑两句,方道:“这花儿好。”
说得便是黛玉亲自剪下插放的瓶花。众人听说,也不由望了过去,却见书案之上,正有一只定窑玉壶春瓶,米分白匀净,细润颀长,里头插着三枝米分白鹤翎菊。那花儿的花瓣细长三寸许,卷翘如爪,瓣尖儿极洁白精洁,越往里头,便渐渐透出一抹浅浅的嫩红,及等中央,忽而透出一点豆大的鲜黄蕊儿,鲜嫩可爱。花与瓶相互辉映,偏有三四片嫩叶儿,翠碧得紧,倒是两头衬得更精神三分,且不显素淡,又与那窗纱相应。
“真真是林姑娘才有的心思。”薛姨妈细看两眼,也觉洁净喜人,不由开口说了一声儿。王夫人垂下眼吃了一口茶,却不言语。贾母偏与她道:“这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就不翠了,院子里也没个桃杏树,竹子已是绿的了,再拿着绿纱反而不配,名儿给他换了。”
王夫人一顿,凤姐儿忙笑着岔开话来,贾母听了只笑了一回,又道软烟罗、霞影纱两处,说得尽兴,方起身离去。黛玉从旁看着,也不言语,只与紫鹃吩咐两声儿,便带着春纤而去,心里却颇有些思量:老太太言语与平日不同,想着是为了前头湘云那事儿。偏太太也是心有成算的,只怕今儿一过,后头又要兴出什么事儿来。
她这般想着,便减了几分精神,春纤看在眼底,心里一叹,面上却只笑着道:“姑娘,今儿可真是热闹,我瞧着那刘姥姥,越发与养我的祖母肖似了呢。”黛玉方回过神来,笑着道:“既如此,倒也是一段缘法了。”后头说笑一阵,便渐次将心事放下,且与宝钗笑言留得残荷听雨声。
谁知到了蘅芜苑,因着内里雪洞一般,一色顽器全无,倒也有瓶花,却只是一个土定瓶,内里供着数枝菊花。再便是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王夫人瞧着暗暗点头:薛家大富,宝丫头自然也是富贵锦绣里头长大的。却还能这般朴素,着实难得。
不想贾母却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与你姨娘要些。也是我老了,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的。”说着又嗔怪凤姐儿。
王夫人并凤姐儿立时笑回道:“她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她都退了回去。”便是薛姨妈也是笑着分辨一句不大弄这些东西。原说着便这么过去了的,不想贾母却摇头,说出一番话来:“使不得,她虽然省事,倘或来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房里这么素净,也是忌讳……”
王夫人便不再说话,黛玉在旁瞧着,不由拿眼睛忘了那床榻一眼,见着上头青纱帐幔,藕荷色的衾褥稍稍刺了几朵花儿,俱是十分朴素,心内不免摇头:那刘姥姥虽不过是个贫家老妇,算不得什么紧要的客人,到底也是外客,且这一行人过来,偏摆出这般素净的布置来。她这么个谨慎的人,原不该这般的。若说一时不察,那这般素净是日常所住,竟是可怕了。张岱有一句话说得好: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她这么个年轻女孩儿,倒比珠大嫂子还素淡简朴,却真个深情真气再无半点……
她正想着,那边儿贾母已是唤了鸳鸯过来吩咐了两句摆设,方坐了一回,便自去了。后头吃酒说笑,暂且不提。黛玉却总觉得有些懒懒的,虽有刘姥姥凑趣儿说笑,也不过一时笑一笑,心里便淡了。宝玉见她如此,便扯了扯她的衣袖,笑着道:“今儿热闹,老太太兴致也高,等会子再去园子里赏玩,大约必是要去那栊翠庵的。你素日与妙玉极好,若得了梯己茶吃,也要饶我一杯。”
黛玉知道他的意思,大约是瞧着自己淡淡的,便想凑趣逗笑一回,心里不免一软,暗想:他却是极有心意的,若非有个男女之别,真个能亲近的。偏有那一等烦扰,竟也是可叹的。虽这么想着,她面上却只笑着啐了一口,道:“什么茶没吃过?倒是稀罕这个来?”
宝玉还要再说,宝钗却笑着道:“我也听过那妙玉,旁的不提,于茶道上却是不俗,原还想着今日说不得有这一份口福,现在看来,倒也未必。”见她开口,黛玉唇边三分笑意,便只余下一丝儿,言语也淡淡的:“薛姐姐谦逊,你自来博学多才,想来这茶道上面也是精到,何必做司马牛之叹?”
三人正自说着,贾母已是在上首笑问宝玉,便放下这一段,只与她凑趣。及等这一日赏玩归来,黛玉不过淡淡,宝钗却斜倚在窗下,凝神思量起来:这些时日过来,姨妈每每透出一丝意思,偏老太太那里却不曾松口说一句。今日更了不得,在林丫头那里便借着话头问了姨妈的错漏,那还算小事儿,到了自己这里,越发什么都说出来。虽则宝玉待人的心是好的,论说聪慧性情也是一流,虽有几分惫懒,旁样东西也不曾差了分毫,又有姨妈的心意在,到底也没个意趣。
她心里这么想着,忽而又想起宝玉素日言语温柔体贴,心里微微一动,竟说不出内里是个什么滋味来。恰此时薛姨妈打发人来取个前儿新得的丁香簪子,宝钗便敛了心事,忙令打开箱笼取了去,一面又问:“这又是取来做什么?”
来人便笑说了一回,却是薛姨妈去王夫人那里闲坐,偏正赶上她使人打了新样的首饰,又特特与宝钗择了一份,薛姨妈便想起这丁香簪子来——这簪子虽是小物,样式却是江南时兴的,极新巧玲珑,倒与京中的不同,也合凑个新鲜。
宝钗便点头道:“这倒也罢了。只是东西虽小,到底是送与各处去的,便索性带几个匣子过去。一则个人喜好不同,二来也是个样子,自来也是心意。”莺儿忙令取来几个小匣子来,与来人一道带了过去。
也是如此,黛玉见着那小小的雕漆素纹匣子的时候,她微微抿了抿唇,及等人去了,她便与紫鹃道:“想来我早前为着那宫花恼了一场,那边都记着呢。她既有这样周全的心思,何必做那不周全的事?每每我见着她,便觉不自在。”
紫鹃笑道:“姑娘何必在意思这些?不过小事儿罢了,若在意便看一眼,若不理会,也就丢一边儿去。不过面子情过去的,也就使得了。倒是老太太那里,又使人唤姑娘过去,我虽不在那里,到底是从那屋子里出来的,也听了三言两语的。老太太虽从不说出口,心里的意思却是人人明白的。”
“我何尝不知道,只是这样的事,我是不愿沾的,也是不能说的,不过含糊着罢了。”黛玉唇角一抿,眸光幽幽,竟似含着一汪秋水:“不然,又能如何?真个说破,老太太必是要恼的,宝玉便有千般不好,在她眼底也是一万个好的。我虽是外孙女儿,到底姓个林,再不能比。若说是太太等处的缘故,她们争持起来,我又有什么趣儿?且也不是真心,我再不愿意的。”
春纤听她们说到这一处了,便放下手中的针线,皱着眉道:“姑娘且先别愁那个,到底不好说破的事儿,两处且还有的磨牙。倒是宝二爷那里,我瞧着才是一桩大事。他素日便待姑娘与旁人不同,我听着说,竟认姑娘是个知己,虽有史姑娘薛姑娘两处,也多有不如的。偏如今府中总念着金玉两字,他若是一时魔怔了,嚷出什么来?姑娘又有什么脸面?”
第一百零七章 存离心偏遇风雨欺
黛玉听得这一声,登时一愣,半晌说不得话来,暗自度量一回,才慢慢吐出一句话来:“总不至于此罢!”
那边儿紫鹃端着茶听着了一回,又想着旧日宝玉种种不同常人之处,一时却站住了,也顾不得茶不茶的,只先说话:“姑娘仔细些才是,宝二爷自来就跟别人不同,要是一时魔怔住了嚷出什么话来。姑娘又如何自处?本就无心,何必惹这个腥?闹出什么话来,面上也没光呢。”
“紫鹃姐姐说的是,姑娘原是女儿家,名声最是紧要,再不能有半点错处的。不说外头如何,就是府里头,哪里又能传出什么好话来!”春纤早有这个心思,又知本该有试玉一事,虽说如今情境不同,到底有些担忧。不过从前或是时机未到,或是火候略差,总也没的说出来。这会儿一气说出来,又有紫鹃这般说来,她忙就添了两句话来。
身边两个大丫鬟都这么说,黛玉虽还有几分迟疑,也不免默然。在细细想一回舅家、宝玉的种种,她心中便是一叹:日后愈发要避嫌才是。如今各自也大了,又都在一处园子里,真个说出什么话来,自己落个粉身碎骨不说,林家百年门风,岂不是也要被带累了!
想到这里,她不免孜孜念念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等事儿,一时索然无味,人也懒懒起来。紫鹃与春纤素来知道她,见她眉眼倦倦,便知道这非但是记在心底了的,且想到了旁处的,也就不再多言,只陪在一边儿做针线活儿。
半日过去,黛玉回转过来,见她们这么一个模样,心里且有三分酸疼,后头便一发避着宝玉。前头她虽有避嫌之意,到底在贾母跟前还是与他说话儿,一样不曾错落,如今却是在贾母跟前都寡言少语起来。每每宝玉与她说话,略说一二句,她便草草带过,或是寻三春贾母等搭话,或就是微微一笑过去。便贾母觉出什么异样来,她也只推说近来身子不甚好,总觉得乏困。
然则,宝玉本是个心思细致的,见着她这样,一日便有所觉,偏过去厮磨说话儿又不得。三五日过去,他从来看重黛玉的,越发存下一股郁结之气,偏又不好发作。
这日,黛玉自贾母处离去,宝玉便忙忙寻了个由头也跟着走,众人反倒落在后头。王夫人瞧在眼底,心中便生出一丝火气来,斟酌一回,便在贾母处略说两句话,也寻了一个事儿辞了出来。谁想着,她才出了院门,便瞧见宝玉拉扯着黛玉,正说着话。黛玉却垂着个头,立在那里听着,口中却并不十分言语。
王夫人脚下一顿,远远就有话传到了她耳边儿。
却是宝玉说的:“好妹妹,到底是个什么缘故,你总也不理我?莫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便是我的错,你只管说与我听,我改了就是。你我自小一处长大,难不成还为着一点子小事,竟要生份了不成?”说到这里,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越发显得温存小意。
黛玉听了这话,心中也生出几分黯然,但她本是个聪敏的,又早有决断,半晌过去,不过偏过脸去,低低着道:“我们自小长大是真,可如今渐次大了,男女有别也是真。便是嫡亲的兄妹,也总有各自一方的时候,哪里能有不散的筵席?表哥且细想罢,我却不合多留了。”
说完,她便躲开宝玉,只扶着丫鬟的手,摇摇摆摆地去了。
宝玉眼瞧着她的背影渐次远去,想着她话里头的意思,一时竟是痴了,只站在那里愣愣瞧着,却说不出心底是个什么滋味——他天性喜聚不喜散,素日里总想着姐妹一处,又自小都这么过来的,虽知道男女婚姻大事,却总没念到这一处的。此时偏他心头姐妹里第一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啻落了个天雷下来,打得他天旋地转,肝胆俱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