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里,她不敢再遮掩分毫,忙跪了下来,连咳了两个头:“太太恕罪,那些个话,我、我实不敢说的。”
见她这般神情,柳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竟是自己猜准了!她自来痛爱侄子,再没想到自己身边有这等痴心妄想的蠢货,登时大怒,伸手往案几上一拍,将个茶盏震得哗啦两声,差点儿便摔在地上:“你不敢说,竟敢不回我两句?她白日做梦,只管念着也还罢了,如今连那些污糟事都干出来了,你还半个字不说!”说着,她便将那钗子比在秀鹊眼前,差点戳到她脸上:“瞧瞧这是什么!”
秀鹊浑身一颤,却不敢躲开,只跪在那里瞧了一眼,连着唇上也失了颜色:她从才留头的小丫头起,便在柳氏屋子里,又做了四五年的大丫鬟,这鸳鸯钗的根由自是明白的。这会儿一见着钗子,她还有什么不知道,一面心里发慌,一面又自发狠:那死丫头,原听她赤眉白眼地咒两句话,一意与那吴姑娘比肩,只说是为了莲大爷,存了痴心妄想罢了。如今瞧着,她且不是痴心,竟是蠢货!这样的事如何能瞒得过人,这会闹出来,能有什么下场!
心里咒着,秀鹊也没了法子,只得重又磕了头,将旧日知道的事回说明白,又道:“太太,我原只说她痴心妄想,并不曾想她竟做出这等事来,想是钻到针眼里,竟糊涂了。”至如求情一类的话,当着柳湘莲的面,她不敢说一个字。
柳湘莲却冷笑道:“似这等,也是糊涂?若事情不曾发作出来,她什么不敢做!连着我的婚事,都在她手掌心里把着了!”
“将她拿过来,我再不能容这样背主的奴婢!”柳氏早气得面皮紫涨,她自来心疼侄子,一意让他事事如意,平安度日。因着如此,便是他有心娶个晴雯这般家世的姑娘,她念着安稳两字,也是容了下来,且要细细筹备周全。如今倒好,她身边的丫鬟竟也觉得自个匹配!下了这么些龌龊手脚,还不是存了婚事不成,她许能攀上来的心!
想到此处,柳氏面皮越发阴沉,连声呵斥了秀鹊后,自己想吃两口茶压一压怒火,不想这会儿正气得浑身发抖,哪里能拿稳了杯盏。一时杯盏抖抖索索发出细响来,她听在耳中,这气恼不消反增,恨恨将茶盏哗啦一声重又搁在案上:“甚个都不能顺心!”
柳湘莲于今亲眷极少,不过两个姑妈,见她这样忙就起身劝慰,又道:“姑妈这样,倒叫我无地自容了。”柳氏方舒出一口气,又忙令他坐下来,拍着他的手背叹道:“我的儿,可是让你委屈了。”说道这里,又想着兄嫂的好处,眼里一红:“若是你爹娘还在,哪里要受这样的气。我只盼着你事事顺遂,在这京中安安稳稳度日,再不必去甚个天涯海角。因此,那吴姑娘虽身家单薄,既你心爱,我也代你父母许了。不曾想,这大事未曾做定,先头倒闹了这一场!”
“原是小人作祟,姑妈何必自责。如今能看得分明,总好过日后磨牙生了嫌隙。”柳湘莲再三劝说,方让柳氏渐次平静下来。偏就在此时,秀燕来了。
论说,她再不比秀鹊新定了大事那般欢喜,穿戴却比她更鲜亮三分。红衣绿裙,一色桃红比甲,偏她掐了金边绣了暗花,底下又系了翡翠撒花细褶裙,生比秀鹊的秋香绿纱裙明亮三分,倒越发显得面含春风唇点朱,腰如柳枝人风流。这会儿喜玫玫笑盈盈着,一进来腰肢一弯道了一声万福,一双含情目便似秋波荡漾,早落在柳湘莲身上了。
只这一眼看去,却生生碰了个黑脸,她心中一怔,隐隐有些心惊起来,忙敛了笑,悄悄往柳氏面上看去:“太太唤我来有什么吩咐?”
柳氏将这秀燕进来后一举一动皆看在眼里,原就积了火的,再听这话不免冷笑起来,伸出手指往那匣子一指:“吩咐?原是我糊涂,才信了你,让你趁机做下这等事!如今怎还敢吩咐你,竟是你吩咐我才是!”
那秀燕虽逞强做下了事体,心里却是虚的。虽常日里劝自个儿吴家再不敢声张,便他们声张,自己在太太跟前也是有脸面的,到时候挑拨两句,将这婚事抹了去也不难。且还能趁机在大爷跟前露面,全了一番心事。可到底是年轻姑娘不曾经过事的,哪里能全然放心。这回听得话音不对,她便有些心惊肉跳起来。再往屋子里看一圈,见着柳氏、柳湘莲面上皆是怒色,边上又跪着个秀鹊,她就渐渐有些觉悟,一时只觉天旋地转,浑身都有些发软,连着声音也飘了起来:“太太,我做错了什么……”
她话音还没落下,柳氏便将那匣子把给她看:“这是什么!”
只一眼,秀鹊再没能撑住,当下就瘫软下来,两行泪便似滚珠般掉了下来:“太太!太太!且饶了我这一回!我、我再不敢了……”
“果是你做下的!”柳氏虽是拿准了的,可真听分明时,犹动起怒火,上前就是一个嘴巴子:“你这小娼妇,素日里我抬举你,竟是没长眼睛!你想什么?别作娘的春梦!”口里骂了一回,终究不解气,要十分发作了,却又想着柳湘莲的喜事在前,现在已是闹得有些不像话了,再处置了人,越发触了霉头:“今番喜事近了,再要闹什么,越发委屈了吴姑娘。我也不说旁话,撵出去配个小厮早早完事。”
说着,她便令婆子进来将这秀燕拖出去。
那秀燕再没料到两句话便要被撵出去,本是身子发软的,这会儿也一个激灵振奋起来,立时往前一扑,只抱着柳氏的脚连连哭求:“太太!太太,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只别叫我出去!”
这几声好不凄楚。若是往日,若是旁事,柳氏素来爱她伶俐,又是十数年主仆情分,必是要心软。现在却再不能容情,任凭她苦苦求情,终究令人唤了秀燕的亲娘,一句话就打发了去,连略等一等,让她收拾了铺盖包袱也不愿:“这些秀鹊后头一总裹了送出去,告诉她老子娘,给她定一门亲事,甚时候上轿子,甚时候才能踏出门槛!”
秀鹊在旁瞧得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多说一句话,得了这吩咐,忙应了一个是字,赶紧回房打点。
柳氏方才回过头,且与柳湘莲道:“这些东西你放着,明日你随我去吴家分说明白,将它们都描补上去。”柳湘莲点头应下,又劝柳氏一回,方才辞去。
待得翌日,柳氏亲去温言致歉,连着头前三分矜傲皆尽放下。多姑娘瞧在眼里,心里一松,暗暗道:虽说生了波折,可这柳姑妈做差了事,后头再要挑剔妹妹,怕也没脸。一进一出的,倒是好事儿了。亏得那顾姑娘敏捷,将这事说破,回头必要去谢过。
她这么想着,事情一了便往顾家去,将一应事体回说明白。顾茜知道后,也是为晴雯欢喜:“这般就好。先前不过好事多磨罢了,想来往后必要顺遂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道旧故顾茂意雪冤
顾茜不觉一怔,她再没见着顾茂这般沉郁忧心,必是有什么大事。可当着众人的面,她一个字不能问,且要压着急躁,带着一丝儿浅笑上前来——先是令人与顾茂去了外头衣裳,又将今日几件琐碎事体说了一回,便如旧日一般。顾茂微一点头,神色和缓了几分,她又接着道:“今日有很好的桂花糕,我使人配了酸梅汤,自家吃了两口,倒是清凉绵密两不误。哥哥不妨先用这个,晚饭迟一点儿也是无妨的。”
“都依你。”顾茂应承下来。
顾茜便令人端了糕点酸汤,眼见着顾茂用了大半搁下了,方屏退了丫鬟仆妇,轻声道:“哥哥今日神色郁郁,可有什么缘故?”
见她询问,顾茂神色一顿,凝神看了她半晌,才道:“可见我城府浅薄,一点事便显在面上。连你都看得分明,竟不是能做事的。”说着,他轻叹一声,目光越发深邃,却不曾往下说去。
“原是在亲人面前,不免松宽罢了。”顾茜越发觉得事情不小,等了片刻见他犹自沉默,就慢慢宽慰道:“便如我,若是见了旁人如哥哥这般,必是岔开话儿的,省得沾惹是非。不然,我连着略等一等也是不愿,只盼着能帮衬些,哪怕出个耳朵也是好的。”
“关心则乱,人所难免。”顾茂眼底浮起浅浅的水光,犹如一泓冷泉:“今番事,也是如此。”说罢,他垂头将那酸梅汤尽数吃下,杯盏一放,就将里头一番缘故分说明白。
原来,自他入了都察院,一应刑法案卷俱是经手,又因是新进的,虽有圣恩眷顾,自家却要越发周全妥帖,不免将旧日的宗卷理会明白。这都察院里头那些陈年旧案十分繁复,自然且放一放,专取那等大案或是新近未曾断定的案子审查一番。这倒不是监察甚么错处,只是似这等衙门里的事,连着文卷如何誊写,甚么情状用甚么言语,俱是有讲究的。他若不将这等细故了如指掌,日后休说甚么出类拔萃,连着称职两字也难做。
连月用心之下,头前五十年家二三十件大案熟记在心,各色文卷也渐次明白,近日便将新近文卷取来细看。不想里头就瞧见了一宗案卷:那记着平安州一桩贪腐犯法之事。国大家大,这贪腐原是常有的事,本不必放在心上,旁人见了,怕也不过一眼扫过便作罢。独有顾茂一眼看去,便是心中一动:这犯事之人,正是旧日处置苏家夫妇的人!再往下看去,他便见着里头又记了两件旧事,似有涉苏家,又有一件古旧文藏,也非他这等小小武官所应收藏的。
顾茜听到此处,不觉双眉微蹙,又细看顾茂形容:“既如此,哥哥只管秉公办理,与苏家一个公道,与妙玉姑娘一个公道便是,何必如此发愁?”须知道,拿小官如今已是上了都察院的宗卷,必是不得好果子的,总归是真犯了事,或是与人结仇等等,顺势细细办了也就是了。再有,妙玉与苏家虽可怜,可天下间这等事也并不罕见,又与顾家非亲非故的,顾茂再没得这般郁结的道理。
沉默半日,顾茂方沉沉一叹,目光幽深:“事到如今,有些事我必要与你分说明白了。”说着,他却站起身来,且要往书房里头去。看他郑重至此,顾茜心里一顿,便知道这一桩事,怕是与顾家也有十分的关系,忙敛了神色,跟着往书房里去。一路上,兄妹两人一前一后,一声儿且不出,只有边上风声水声鸟鸣足音。一声声一缕缕,倒将气氛压得越发沉郁。
及等到了书房,两人分头坐下,边上的丫鬟便要倒茶来,却被顾茂一句话赶了出去:“不必了,你们都出去,将霍达唤来守着。”
一众人等虽不知就里,也忙应了。顾茜在旁瞧着,一声儿且不敢出,只等着霍达到了,闭门关户的,她方低声道:“哥哥,究竟是甚么事,竟要这般仔细?”
“前番我们家的冤案,你可还记着?”顾茂微叹一声,先问了一句。顾茜点了点头:“这般大事,哥哥又细细说过的,自然铭记于心的。”
当年顾父经略平安州、广安州两处军略,将来犯北狄御于城外。虽说不得杀敌,却是将后方一应军需等物安置妥当,算得大功一件。不想回朝升迁之时,却被大将军樊通上告通敌,又有朝中御史等上奏,一时齐齐发力,后头在家中查抄出的书信等物,竟就将通敌一事做成铁案!
彼时先帝在位,却是年迈昏聩,竟不细究缘故,一怒而下圣旨,将顾家上下人等并亲眷数族皆尽囚禁。这也罢了,他因着盛怒,竟也不等到秋刑,便将顾家数口人定了个斩立行。彼时顾家亲眷世交等俱不敢做声,待得后晌细细审查之时,方通力合作,且将一些矛盾之处显出,由此昭雪冤情。
顾茂听她娓娓道来,一丝儿也不差,心里又是宽慰,又有些伤痛:“旧日我这般说,却是未曾料得真正的时机竟来得如此之快。如今既是有了机会,眼见着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只得与你分说明白——我们顾家的冤案,远说不得沉冤昭雪!”
“什么!”顾茜闻言一惊,探出身来道:“那哥哥怎么能科考?”
“这自然是有缘故的。”顾茂神色淡淡,目光沉沉,且将里头缘故道来:“旧日父亲立时被斩,虽后头查出不对来,却实无铁证,并算不得昭雪。只那日先帝一怒雷霆,并不曾细查,后又翻出这些冤情,不免有些悔意。再有,旧日祖父为官时,原也做过帝师,后又做了数十年君臣,本是先帝亲近之人。思及旧情,又觉先前潦草行事之过,便有些不曾查明的地方,先帝也皆尽赦免了。因此,我方能举业科考,重振家业。”
顾茜听说如此,不由沉默下来,半日方低声道:“这等君王,合不如……”她话音未落,顾茂已然喝止:“这等话,你须得仔细!便在我跟前,也不能出声!”两声落下,生生将顾茜到了舌尖的话逼了回去。他却还神色不变,犹自沉声道:“你虽是女子,身处深闺之中,犹要晓得雷霆雨露四个字!父亲之事,先帝知错而改,于我们家已然是幸事!至如旁的,却是不能再提。”
顾茜品度着知错而改,不能再提八个字,心知这是不能碰触的禁忌。她动了动唇,只得将旁话咽下,应了一声:“知道了。”顾茂见她神色恹恹,似有几分抑郁,也知道这是难免的——难道自己便不曾怨恨?然而,想沉冤得雪,重立家业,延绵子嗣等等,他没得权字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顾茂越发觉得口中寡淡,却还是将此事和盘托出的根源道来:“如今已是得了这等时机,我便不能放过,必要从此查探清楚。只是,时机来得如此之快,未免有些算计夹在在里头。我如今诸事不怕,独有你一个至亲,实在放心不下,便想让你回江南躲一躲。待得三五月后,事情了结,我们兄妹重聚也是不迟。”
“不行!”顾茜面色一变,霍然立起身来:“你不走,我也不走!”这两句话说完,她定了定神,不等顾茂相劝,便道:“既是先前有金口玉言赦免了的,那些人想要重头污蔑什么,总也是艰难的。再者,你如今不过是查探,又有什么可算计的?必是要行险,才有这般担忧。既如此,我越发不能走。我在这里,你必要稳着。家里又有我管着,你不必操心,又有我听着事,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总比你独一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