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王夫人心内不免存下一点疑虑,后头经心不提。倒是黛玉,原是深闺女孩儿,断没有打探这些的道理,也无处问去,闷闷思量两日,却不曾听到什么消息,且生出几分疑虑:既是有心,如今怎一丝儿声响也无?若说里头难处,顾茜那丫头必是明白的,再没为此犯难的,难道真是有什么把持,须得慢慢筹划?
想到这里,黛玉倒有几分不安,唯恐为着自己这一件事,却让舅家生出什么事,彼时要闹出来,岂不是几处皆没脸?偏头前短短数日内出去两回,如今虽已入秋,却还有几分暑热未消,再出去,怕是不好张口。
她这般思量时,贾母使人请她过去说话。
来的是琥珀,她满脸皆是笑,一双水眸弯成月牙:“姑娘,老太太立等你过去呢。我瞧着,竟不似往常模样,怕有些事儿的。”
黛玉素日与她有说有笑,这会儿却有几分怠懒,只曼声应了一句,又令紫鹃略理一理发鬓,自己弹了弹衣袖,就自过去。琥珀心内一动,只觉她有一丝儿异样,不免想道:难道林姑娘竟知道那件事了?可老太太使娘并冯妈妈去打探,又再三告诫了的,连着自己也是家去的时候无意听见一声,不敢与旁人说的。她又如何知道?想来是旁的缘故罢。
想到此处,琥珀也不再思量,只笑着上前搀扶,将黛玉送到贾母屋子里。
贾母正自歪在那里,心里还有几分犹豫。
她近来细细打探过,那顾茂除却父母缘浅,家族无力,旁个果然与儿子贾政所说一般无二。且说着容貌性情,才干能耐,竟不下于林如海。先前史鼎夫人说起来,满口皆是赞叹,只恨女儿且小,湘云又是早早订下了,没个做姻亲的缘分。
论说这般人才并不辱没黛玉,婚事又是于府里大有助益,她断没有拒绝之理。然而千好万好,一等想到宝玉之处,这一番好处便有不足。这两个玉儿自来亲近,原是亲上做亲的一对儿。偏有个薛宝钗从中作梗,竟无能匹配。头前她也曾想着作罢,与玉儿择良婿,至如宝玉,那甄家姑娘甄柔也大约能配得上的,倒还罢了。
可甄家忽而就抄家灭族,一干女眷皆被发卖出去,哪里还有什么甄柔不甄柔?彼时她庆幸未曾真个定下婚事,现下想起来,却不免嗟叹:没了这甄柔,又让黛玉丫头另行聘嫁,宝玉又该怎么办?真要让儿媳妇做主,竟选那薛宝钗不成!
一番思量,贾母犹自难定,黛玉却已是到了。
“玉儿来了。”贾母见着她,不由唇角含笑,招手唤她过来紧靠着自己坐下,又满脸满身摩挲了两下:“今儿有极好的桂花糕,我瞧着你午饭也用得不多,正可尝尝味道。”
黛玉笑着应了:“原是照常的饭量,哪里少了?您但有好东西,便偏着我呢。”
祖孙两个如此说笑两回,边上丫鬟便端上四色新鲜茶点,又有梨汁、杏仁茶。黛玉便先奉与贾母,眼见着她用了,方用帕子托着吃了一块桂花藕粉糕,吃了两调羹梨汁,旁的没有再动。待得用罢,贾母又吩咐这些散与丫鬟,将
第一百六十六章 言分明黛玉情切切
黛玉闻说,不由吃了一惊,挺直背想了片刻,便道:“这样的事,我怎么知道?原是老太太并舅舅们做主的。”
她这话不偏不倚,正是道理。
贾母并不在意,却是将她面上诧异之色放在心上,只说那顾家倒还知道些道理,并不曾借着那顾茜透出消息。也是,到底是旧人家,断不能做那等没规矩礼法的事!
只这么一来,倒是不好施为。
贾母心里度量,面上依旧一片慈和,又伸手拉着黛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你说得固然是道理,可我们做长辈的,自然也想为你择一个可心如意的。只可恨世间事,总有美中不足。头前那两回且不必再提了,可现今这顾家,也是如此。”
听到此处,黛玉慢慢就垂下眼帘,又抿了抿唇,才轻声道:“老太太、太太并舅舅待我之心,我怎能不明白?这原是一片好心,可我长这么大,一向在深闺里头,哪里知道这些个事?再有,这也没有我说话的道理。”说是如此,她却不免思及那陶藉暗中退婚的缘故,不免心里生出几分燥意——虽说这些个人家,她只晓得外头的,内里一概不知,也说不得什么情缘深浅。然则,亲外祖母因着心中执念,必要亲上做亲,方百般回拒他们这一件事,却着实让人心中酸涩。
她这般思量,那边贾母已是将头前种种好处几句带过,且说美中不足:“只是一条,父母家族俱是靠不上,不过倚着自己兄妹两个,若忽而有一件事出来,竟没个帮衬的。又有那顾茜原是你的丫头,日后忽而形势大变,彼此相处又是一件难事……”如此种种,说了三四条,细究来也就并不合宜四个字罢了。
黛玉听入耳中,想着自家旧日种种,心内也明白这些个话确有道理。可是想着林家也是如此,她便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竟不大愿意听下去。因此,贾母才停下话端,她便垂眼道:“您说得句句在理,既如此,何妨就让舅舅拒了?这样的事,总归您并舅舅们开口才是的。”
话虽如此说,但她内里却极明白。先前顾茜所说谋略不提,单单外祖母不开口相拒,反与她言语,怕是舅舅那里便有异议,说不得还有旁的考量,正极力相劝。外祖母现说与自己,言语里常有引她出面回绝之意,怕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些个事,都大没意思,她也不想做这等没脸的事,黛玉便自直言。
果然,这两句一出,贾母登时沉默下来。
半晌过去,她方细细打量着黛玉,沉吟着道:“却是我每每操心太过,只盼着与你择一个四角俱全的,倒忘了你女孩儿家家,这样的话实说不出口。可我是你嫡嫡亲的外祖母,在我跟前有什么不能说的?今儿我也全说与你听了,回去你好好思量,明儿有什么话,只管说与我就是。”
黛玉只得点头应承。
但待她回了自己屋子,心里思量的,却与贾母所想相距甚远。贾母所盼,她听过作罢,倒有几分宽慰:虽不知怎么的手段,可能达成所愿,却又不显强迫,与她看来,那顾茂便才能出众,却也有一番仁人之风。至如结果如何,却要看日后光景了。不过,若真有缘分,倒也罢了。
想到此处,黛玉虽出神一阵,旁的却再无劳心,还如旧日一般。及等明日贾母询问,她依旧推说长辈做主,旁的一丝儿也不提。贾母见她这般,虽说叹息,倒也觉得礼数规矩所然,便要放下这一头。
谁知那琥珀之母韩婆子整日打听,也是凑了巧,原她一个亲眷与顾家的下人住得极近。这街坊邻居,一时闲极无聊,几个嘴碎的婆子将些个话咕噜来去,内里就有那郭平一家子的事。也是那郭平家的实在闹大了,头前又有他家女儿碧蕊被撵出去,风波未平又生风波,一浪且比一浪高。虽说顾家内里无人敢说及,到了外头,一个两个不免有些话风带出来,又有碧蕊之事做引,好个热闹。
那韩婆子头前打探了一番,不过是那顾家大面上的事儿。后头来了两回,那亲眷不免想起这一件大事,便将里头无数风言风语混在一处,俱做笑谈。自然,她也是早早明说了的,闲着嘴碎的话,未必当了真情,只无风不起浪,总有一二分真切云云。
旁个也还罢了,郭家出卖主家罪无可赦,原是她们这等人都要看不上的。只那碧蕊有心勾引,后头被撵出一件事,却有无数言语。自然也有嘲笑碧蕊轻贱小娼妇的,可她生得那么个模样儿,不免也有说入了巷的,只被姑娘发觉方撵出去等等。
韩婆子忙将这话说与贾母,又道:“听说那郭家背主,也有几分为了这个的。”贾母自看不上那郭家背主,当即就要不理会的,可细细想了一阵,忽而生出个念头来:虽说小事,可那顾家丫头必不会说与玉儿的。若是从此事起,且将顾家不好之处道来,玉儿她本与那顾家有些情面,她若生厌,自己与顾家说破了,许是不致因此而结仇。
想到这里,贾母便要寻黛玉,不想贾政又过来,又自劝说。
贾母应付了一阵,到底有些灰心,便寻了鸳鸯琥珀两个,且将事儿说来,又道:“你们瞧瞧,这样的大事,哪里能一日就定下?这几日功夫,就查出了这个,偏你们老爷糊涂,只说外头光鲜,旁的竟都不管了!”
鸳鸯深知贾母有心亲上做亲,原是一片慈爱之意。可这一桩婚事,显见着太太这做婆婆的不愿意,未必能得了好的。至如这顾家,未必也不好,不过外头风言风语,谁知里头底细。可当着贾母的面儿,她也只合劝道:“老爷也是好心,这不还有老太太把持着?且推几日,若还有什么不好,细细说与老爷,自然也就稳妥了。”
这是正理,可贾母却也知道,不管那顾茂是好是歹,外人多只能见着好的。这一件已是闹大了,方显出来。旁的好歹也就自家里一床被子掩了,还能瞧出什么来。她不免叹一口气:“哪里就有这么些时日好打探!”
琥珀想了想,忽而记起先前黛玉形容,不觉出口:“老太太既为难,不如问问林姑娘,虽这样的事,林姑娘不好张口的,可她素日常送信过去。她若是暗中透一些儿意思过去,不说许与不许,总归能慢慢着来。”
“这倒是个主意。”贾母心里一动,又想着先前的决定,思量了半日,便还是想要试探一二。因此,她便令两人一丝儿不能透出去,又将黛玉请来,实将这些说了。
黛玉沉默半日,忽而抬头道:“老太太,这些个事,原不是我能言语的。只论说旁的,我却能信得过顾家。早年我与顾姑娘早夕相伴,耳鬓厮磨,深知她一片赤忱,断没有旁个算计的。就是那郭家,原是背主之人,信不得什么。”
这一番话落下,贾母一时竟怔住了,半日说不出话来。
她原是深知黛玉的,今番能说出这些话,于这桩婚事上头,怕是有七八分愿意的。只是依着规矩礼数,姑娘家断不能说这些,方才一丝儿不提。
明白了这个,贾母方真个有些灰心起来,是夜竟不得好眠。待得翌日,她又见着贾政目光灼灼,自家也觉没大意思,终究寻机再三细问,又想了一阵,吩咐道:“你说得再好,我若不曾见一面,再难应承。过两日就是休沐,你下帖子将他请过来,我也见一见,若果真好,便如了你们的意!”
说到最后,哪怕是早有决定,贾母仍旧长叹一声,颤悠悠挥了挥手,打发了欢喜应下的贾政,自家恹恹靠在榻上,倒有几分茶饭不思起来。
两日后,贾政引着顾茂前来拜见,贾母细细打量,只觉生得斯文俊秀,不曾稍逊素日所见一干青年公子。后头叙家常,道温寒,他又言语有致,谈笑风生,也是一丝儿错漏也挑不出。
到了此时,贾母方渐渐将心里不满去了大半,又想黛玉素爱读书,如今挑个探花郎,日后举案齐眉倒也一桩良缘。因此,她方真个舒缓下来,与顾茂叙说风物,延及大江南北,越发显得阔朗老练。
顾茂原看贾家慢待黛玉,心存冷淡。然而如今贾母这般言语举动,倒让他生出感慨:这史太君虽说年老之人,论说见识眼界,却实非寻常之辈。现想来,能教养出林姑娘的人家,便男人颇有不如,这内宅却必有章法的。又想这究竟是林姑娘亲外祖母,他心里更生了几分尊重之意,言语行止越发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