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兰方知道李纨受罪,可长幼尊卑在那里,他也只能面色发青,咬牙道:“太太生气,怕是母亲做错了什么,我若过去,只怕太太越发恼了,还请宝叔代我过去孝敬太太。”
宝玉便叹了一口气,道:“原我不该说这样的话,只如今也是无法了。实说了,这一两回我自是拦着的。可太太每每如此,我心里不落忍。想了好几日,竟也只能回禀老太太,请她老人家做主。只这些话说不出口,你原还小,本也说不得,却可请老太太过来。”说罢,他便低头嘱咐了一番,却是如何请贾母过来的说辞。
听是如此,贾兰一阵沉默。他本是心疼母亲的人,倒也能体味宝玉不愿于贾母面前挑破此节的为难,虽还有尊卑之念,可想到李纨的处境艰难,他终究应承下来。
翌日,他早早到了贾母处,陪着说了半日话,又估摸着时辰,将前番宝玉的说辞道明。贾母听说他为王夫人担忧,又觉自己无法劝慰,想请她过去云云,却也感念,因点头道:“好孩子,这原是你的孝心。我倒也能走动走动,去一趟安安你祖母的心,哪有何妨。”
一时过去,贾母却亲耳听到了王夫人责骂李纨,待得进去,又见着李纨跪在一侧,裙子边一个茶盏砸得粉碎,溅得半裙子热茶。她便垂头看了贾兰一眼,见他双目微红,瞬也不瞬地盯着李纨,还有什么不明白。
当下里,贾母轻叹一声,便往前头走了两步,一面吩咐:“兰哥儿,将你母亲扶起来。”说罢,她已是走到王夫人榻前,见她面皮紫涨,双目发赤,已是动了真怒,不免眉头一皱,吩咐道:“你们都下去罢。”
众人皆悄没生息地退了下来。
王夫人虽病重昏沉,吃了这么一惊,又见着贾母坐在跟前,不免心中一阵酸苦,强要撑起来:“老太太……”贾母已是将贾兰种种言行想了一回,见王夫人如此,便伸手按住她,令她好生躺着:“仔细起猛了头疼,又要减了许多精神,让我这老婆子更忧心了。”
王夫人便喘了两口粗气,苦笑道:“原是我的不是,作践珠儿媳妇,又不能孝顺老太太,竟是个不中用的废物。”贾母摆了摆手,道:“你病着的人,又有头前那些事,不免忍不住也是有的。珠儿媳妇虽则可怜些,到底长幼尊卑有别,你有不曾伤着她,竟也罢了。只我瞧着你病了许久,好大夫也瞧了几个,都说是心病,想来都是为了宝玉罢。”
“老太太眼明心亮,又见多识广的,我这一点小心思,如何瞒得过您?着实是为了宝玉这个孽障。”王夫人双眼隐隐浮现泪光,哽咽着道:“我想着他小小的人,自小何曾吃过苦?打头前经了那么一场大难,前程又去了大半,日后再没个知冷知热的……”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洒了几滴泪,再要说下去,却说不出话来。
贾母自爱疼爱宝玉,何曾没想到这些,一时也颇为伤心,陪着哭了一会儿,才道:“罢了,事到如今,我也凭着老脸不要,总要为宝玉说一门差不离的亲事。便根基浅薄了些,也必要品貌才德齐整的。你也只管放心养着身子,宝玉那里,你还要等着吃一碗媳妇茶呢。”
说着,她又劝了半日。
王夫人见贾母当真总揽了事去,便涨了十分精神,心想哪怕再来一个林丫头似的媳妇儿,也是好的。何况老太太素日疼爱宝玉,便嫁妆娘家差了一层,总也能寻一个匹配的。如此一想,她心内便觉安稳了七分,虽还有不顺,却也应承下来。
倒是贾母回去后,她自家先写了几封书信,送往本不想再见面的几家世家老亲,又有黛玉等处,而后便自己靠在榻上,静静想了半日,却未曾寻一个人过来言语。
此后两三月,贾母便常使人送书信,又令人打探消息,也不知花费了多少精神,终究为宝玉说定了一门亲事。那女孩儿唤作朱铭真,虽非世家老亲,其父却也是科举出身,三十许便为四品京官,极有才干。其母又是出身名门的独生女儿,也是世家旁系。父母本有师兄妹的情分,而后虽只得她一个女儿,亦是如黛玉般教养到了八岁。不曾想,一日京中暴雨,夫妻两人遇难,她这个孤女便只能依傍叔叔而居。
这叔叔原是小官,叔母亦是生了贪婪之心,有意将她远嫁,好从中得一注大财。好在这朱铭真为人处世,皆是周全果断,又联络了旧日父母的亲朋,暂时稳住了跟脚。只在婚嫁上面,她却着实被绊住了手脚。
贾母闻说内情,着实使人打探了许久,又亲自细看了,方决意说定。那朱铭真听说贾府故事,亦是有些斟酌不定,然而她的叔母却立时愿意了——贾府这样败了的人家,方不能让这孤女翻身,反倒报复他们家。旁处远亲近朋听说,虽觉贾府略有不足,到底那些犯事的都已是流放,且宝玉终究是故贵妃之弟,世家出身,又生得俊秀聪敏,更有几位姐妹皆嫁的极好。
林林总总算了来,倒也算勉强匹配了。
两厢便自说定。
又因王夫人病重,有意早娶,朱铭真也恐叔母作祟,便也应许。由此,虽是样样礼数周全,朱铭真却在四月后便嫁入贾家,成了宝玉之妻。
她本性聪敏,又生得端丽,出身亦是不差,言谈行事自有大家之风。王夫人虽有些挑剔根基的意思,见她如此,倒也熄了七分心气。何况朱铭真本是个见惯了人心眼色的,常日里与宝玉相处,也不提他素日厌恶的经济文章,只将些家中事务,从细碎说来,慢慢与他交代。
宝玉虽厌恶官场走动,待市井之人,却并不苛责,倒还能存了温厚之意。朱铭真见他如此,不免生了几分敬佩,越发带他真心起来。如此忽忽数月,两人竟也生了几分少年夫妻的情分,一发投契起来。
贾母见状,真个老怀大慰。
倒是王夫人见着这般情境后,忽而生出五分怅茫来。自来在宝玉所娶妻房这一件事上,她便觉得贾母不甚可靠,又不喜黛玉,头前她病重无法,方将此事真个交予贾母。不曾料到,这朱铭真竟对了宝玉脾性,虽不曾督促读书上进,然则世情经历上面,宝玉着实比头前强出了十倍。
而她所看重的宝钗,却与宝玉相处并不算十分投契……
想到这里,王夫人便觉得心意懒懒,且头前病得重,虽则如今好生将养,却也应了并去如抽丝这一句古话,并未痊愈。只贾母却等不得她,已是在一件大事上头渐渐拿定了主意。
然而起头儿前,贾母还是先将宝玉唤了来,因道:“好孩子,如今你已是娶妻,日后成家立业也就在跟前了。我素日知道你不爱读书,可咱们府里日后振兴,还要瞧在这上头,便你自个儿不愿,日后有了孩儿,却不能听凭任性了。”
宝玉只得应承。
贾母方又道:“我也老了,如今家里人多势杂,各有心思。虽则还要一处生活,却实该分家了。也免得日后我一去,竟没有妥当的长辈主持。且外头还有些旁支的,到底辈分大,到时候生出什么心思来,也是一件难事。倒不如现在我处置了,也是干净。只是旁的也还罢了,独有你母亲,我实在不放心,又恐委屈了你。”
第二百二十七章 终分贾母散余财
宝玉闻说, 因思及旧日王夫人叱骂李纨之事, 不觉心里发沉,又见贾母老眼垂泪,头发已是花白了大半, 竟比去岁苍老了十倍,着实不忍, 当即含泪拉住贾母的手, 连声道:“老太太,太太满心疼我,我岂有不孝顺的道理?就单单太太,论理, 有我在这里, 也没得叫兰儿他去奉养的。论情, 自然更不必说,老太太原最明白不过的——我情愿独个奉养孝顺老太太、太太的。”口里却并不提李纨一个字,实则心内已是有数儿的了。
他如此, 贾母人老成精如何不明白, 当下里虽是如意的,却又不免为他心疼, 一时竟老泪纵横,因搂着宝玉哭道:“你是个好的,如今也是无法,竟只得苦了你了。放心,我虽老了, 却是心里有数的,总不能事事都委屈了你的。”
祖孙两个哭了一阵,说了一阵话,方渐渐消停。
虽如此说定,后头贾母却再并不曾十分赶着分说明白,倒还是往日模样。宝玉心内思量,也觉大约是为了惜春出阁这一件大事。再有,如今王夫人病势渐好,最好也平平常常相对,好生将养。因而此后数月,只还是旧日光景并无他话。
待得惜春出阁,家里尽心尽力铺陈,热热闹闹十里红妆,也是齐整。独有一条,里外接待只宝玉一个张罗,总比旁人家短了些。幸而迎春等姐妹早虑到此处,凡能赶过来的,总携夫婿一道早早过去帮衬,也是素日里姻亲相互扶持遮掩之意。
如此忙碌三日,待得惜春三日回门事毕。众人见惜春虽还是往日淡淡的模样,言语神态间却不见委屈,心里方松了一口气。又有柳润,见着贾家虽男丁稀少,宝玉亦不是权势中人,姻亲却十分得力,再有一干女眷也是规矩礼数,心里也生出了些亲近,不敢生出怠慢之心。
此事方算全乎了。
如此再过月余光景,贾母瞧着事体渐全,又见王夫人虽比往日清减老态了许多,病情却将将痊愈起来。她便心中有数,这一日且令丫鬟唤来众人,又遣散旁人,只道:“如今几件大事皆已齐整,后头虽有兰小子,到底他且小,竟也有数年光景,暂且不论。我现今有一件大事,却须得与你们分说明白,方是日后长久之计。”
贾母如此道来,众人皆是一怔,独有宝玉与凤姐,一个早已知道,一个素日敏捷,竟猜到了五六分,却也垂头不语。倒是邢夫人改了素日性情,一听便张口问道:“老太太有什么话嘱咐的,只管说与我们便是。”
王夫人看了她一眼,方也道:“老太太只管吩咐。”宝玉等人听说,忙起身束手立在一边,静听贾母吩咐。贾母却摆了摆手,道:“一家子说话,讲究这些做什么?你们只管坐下来,再有,我也不过白嘱咐几句老话罢了。听与不听的,倒不必十分计较。”
众人听是如此,越发留心在意。
倒是贾母,临了临了反生出几分痴意,因端起茶盏吃了两口,见众人皆看着,方搁下茶盏徐徐吐出一口气:“早前我便说过,一家子齐聚,相互帮衬方才是兴旺之道。这一年过来,你们自家也心里有数,知道这个道理了。也是因此,现今我方敢提这么一件大事——分家!”
前头众人只还听着,但听到最后两字,不觉悚然而惊,一时都重站了起来。饶是凤姐早猜到五六分,宝玉亦是早知道的,这会儿真听到了,他们也都脸色发白。更何况旁人。这里头,邢夫人又先变了脸色,因白着脸抖着唇道:“老太太,这话从何说起?我们上上下下一家子里外能有几个人?现要分家了,这里里外外的可怎么办?”
王夫人虽素日与她不投契的,今番也觉有理,因劝道:“老太太,可有我们做不到的地方,您只管吩咐就是,何必提分家?”尤氏并媳妇胡氏亦是如此说来,就是李纨这一心念着贾兰的,听到这里,也不觉红了眼圈儿,低声相合。只凤姐与宝玉,一发沉默寡言,不言不语起来——边上朱铭真见着,也不敢言语。
贾母瞧着众人这般模样,心里也宽慰了三分,便摆了摆手,叹道:“你们先坐下,听我说来。”邢夫人等人听说,只得坐下。贾母方慢慢道明:“原这样的事,我是不必管的。只如今家里男人,要么小,要么离着远,咱们家虽不如往日,却还有几两银子,族人亦多。这一日我过世了,你们要么是女眷,要么是小辈,到时候分家也罢,不分家也罢,总归有叫人钻的空子,倒不如我现立了规矩,开发明白。族里自然无话可说,就是你们自己也都能明白,不至于再闹出什么嫌隙。”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见众人皆面色灰败垂下头去,显见着是想起了早年富贵的光景,又虑到日后,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之感,便又道:“我如今虽老了,到底这么些年常听过见过一些世面,知道那些大家大族,一日衰败下去,外头杀过来不说,内里自己还要乱起来,这才是一败涂地的光景。如今你们人心齐了些,我也是想到日后,方早早说了这话——总不能步了那些家族的老路,也一径败个干净!”
这话一说,众人也无言以对,且又生出心酸,不觉都有些哽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