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大堂上,冯敬尧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看着盲三爷,盲三爷似乎没见到他这个人一般,先是恭恭敬敬的给宋庠磕头,又恭恭敬敬的给苏锦磕头,再一一给台上陪审的各位师爷衙役捕头作揖,礼数照顾的滴水不漏,最后才跟着苏锦来到冯敬尧面前。
“冯爷好,别来无恙。”盲三爷拱手道。
“呸,你当真要替他们作证么?全然不顾他人言语,不念旧日情意么?”
“冯爷,你总是看不开,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你知道么?”
“你是要编排老子的不是么?老夫不就是行事狠了点么?当年你们这帮人跟着爷得了多少好处,现在树倒猢狲散,一个个都要背叛老夫,你们还是人么?”
“冯爷,你说这话便没意思了,你最大的缺点不是你心狠手辣,而是你太过贪婪,你知道为何后来老朽甘愿将城内生意拱手让给你,与你保持距离么?正是因为老夫看的出来,你的胃口太大,就像一只永远吃不饱的老虎,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怎么捞取更多的钱财;老朽与你不同,老朽知道进退,知道什么是度,无度索取,最终害了你自己,今天的下场正好验证了老朽当年的预言。”
“呸,小人一个,还腆脸侃侃而谈,当初跟在老夫屁股后面当狗,现在掉过头来想咬老夫一口,老夫识人不明,没认出你这个中山之狼的本来面目,若是早些得知,必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冯爷,莫要说这些话,老朽可从来没和你撕破脸皮过,只是事到如今你便是天大的本事也无力回天了,我若是你便认命伏法,将做过的事情通通竹筒倒豆子;需知衙门其实根本无需问及你这么多的罪名,只要审明其中一项,便足以让你尸首分离,而为何要一桩桩的要你供述,便是因为悬案太多太久,官爷们需要解决这些悬案论功请赏免罚,你这般硬挺着得罪了多少人知道么?后面要受多大的罪,老朽想都不敢想。”
冯敬尧冷笑道:“那是老夫的事,你这条狗打算如何咬老夫呢?”
盲三爷咳嗽两声,摇头叹息道:“冯老弟如此桀骜,老朽也不劝你了,不过老朽倒是还想提醒你一句话,对于你,官府应该是早就开始搜集你的罪证了,你便是抵赖,也是无用,会有很多像老夫这样的人被找来作证,好自为之吧。”
苏锦微笑的看着两个昔日叱咤风云的风云人物推心置腹的交流,心里也有些感触,人的未来永远未可知,就像自己也无法知道将来的路一样,可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句话应该还是不错的;两人今日的境遇不同,也是两人当年为害的程度不同,一人得救赎,想必永远也不敢再起害人之心,而另外一人,却连机会都没了。
盲三爷恭恭敬敬的回答着苏锦的每一句问话,回忆起当年冯敬尧低价强买铺面的全部细节,当年他全部在场,所以自然是如数家珍,也难为他记得这么清楚。
在他叙述的过程中,冯敬尧不时的怒骂怒叫,终于惹火了苏锦,命衙役上前将他以咆哮公堂之由按到,扒了裤子连打四十杀威棒;饶是冯敬尧皮糙肉厚,四十大棒下来,也只能张口喘气,叫骂的声音比蚊子叫也大不了多少。
盲三爷所述冯敬尧的手段无非是捣乱、威胁、陷害几种,对于看上眼的铺面,冯敬尧会叫手下每日看在店铺的门口,遇到有进入店铺买东西的客人便横眉怒目的加以威胁,久而久之,这些铺子便门可罗雀了,遇到店铺中有人指责,便借机大打出手;这些打手个个有武艺在身,谁能打得过?只得任由他们作践。
然后冯敬尧便会寻人出面要买铺面,知机的便知道是龙虎门在捣鬼,老老实实的低价转让,捏着鼻子吃哑巴亏;当然也有不懂事的闹将起来,闹到官府,其结果不言而喻,一茬茬的官员都在冯老虎的掌控之中,这状子能告的赢才怪。
而这些胆敢告状之人十之**会遭到报复,轻则被不明身份之人殴打,重则会永远消失。
东四街的店铺主人孙文德便是一个不服软的,最终日夜被骚扰,几番死里逃生,终于想明白了,于是以百贯的价格将祖业卖于冯敬尧,只身一人连夜逃出扬州,不知所踪。
还有些人家关门歇业不做生意也不愿卖出铺面,冯敬尧便想法设法的勾引其家中子孙,颇有耐心的命人和他们交好,直至将他们勾引至烟花柳巷或者赌坊之中,或欠下高额巨款,或落得全身花柳之病,总之不弄得其家永无宁日便不会收手,直到店铺低价到手,这一家的灾难才算告一段落。
很多扬州商贾,数代流传的祖业化为流水,不得不背井离乡去他处谋出路,一个外来地痞,逼得本地人纷纷外逃,真是教人匪夷所思。
盲三爷侃侃叙述,众人听得咬牙切齿,台下的老丈老婆婆和大娘子小娘子们听不得这些悲惨遭遇,一个个感同身受泣不成声;而男人们一个个咬碎钢牙,有的人受过龙虎门的欺压自不必说,有的人还是第一次听到龙虎门的这些卑劣手段,从喉咙里发出闷吼,若非官兵把守森严,否则这些人完全有可能冲上台来将冯敬尧撕成碎片。
盲三爷絮絮叨叨了半个多时辰,这才基本上说了个大概;文书走笔如龙洋洋洒洒的写下证词和罪状,让盲三爷在证词上画押签名;那文书不待苏锦吩咐,知趣的掏出冯敬尧半截指头,沾上红泥在供状下按下手印。
“盲三爷,你且退下,若有需要,衙门随时传唤你来,你须得随叫随到。”苏锦淡淡道。
“敢不从命,各位大人老朽告退!”盲三爷在公差护卫之下下台而去,自始至终未再朝摊成一堆肉泥的冯敬尧看上一眼。
第四三零章探视
整个审讯从未时一直持续到酉时末,直到日光渐昏寒气袭人之时方才堪堪将冯敬尧一人过堂完毕,其他诸如抓获的官吏、龙虎门下的小头目等,连个露面的机会都没有。
而且说是将冯老虎过堂完毕,也不确切,只是将操控勾结官吏,强卖强买,以及几桩命案审讯出了结果,还有诸多百姓一上午报来的诉状悬而未决,更为主要的是,屯粮之事更是连提都没有提。
眼见进度缓慢,苏锦也颇为着急,其实按照他的计划,本该是先从冯敬尧口中套问出屯粮之所在,甚至哪怕是空言许诺放过他性命,用诱供之计也要将这件事给弄清楚。
但先审了其他的案子,便等于是宣判了冯敬尧的死刑,这样一来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冯敬尧觉得生还无望,所以坚决不开口说出屯粮所在;另一种便是希望冯敬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突然的良心发现将屯粮之处说出,以求死后心安。
但是苏锦绝不会相信冯敬尧会选第二种,今日在台上的种种表现已经说明此人是个死硬货,而且自己也对他动了手段用了大刑,以冯敬尧的脾气,能主动坦白那才有鬼了。
其实苏锦之所以改变初衷一直没有审问屯粮之事的原因,就是认为冯敬尧定会抓住这最后一件秘密来恶心自己,‘临死拉个垫背的’这是冯敬尧亲口说出的话,这是一种死扛到底的态度,所以苏锦干脆放弃了询问屯粮之事以免浪费更多的时间,‘先易后难’就像后世高考前班主任老妈子谆谆教导的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定了冯敬尧的死罪再说。
军粮之事虽然自己做了补救,但如果冯敬尧被押解进京,或者是上面来人审讯的话,这件事露馅是肯定的;不仅是冯敬尧,还有抓获的这么多官员,显然他们都知道这件事,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将知道的人全部宰了;但显然,这样的事绝对不容易干,苏锦就算有这贼心,也找不到万无一失的办法;苏锦倒不是怕什么国法不容,但凡有机会既杀了这些该杀之人,又能保住秘密不外传,苏锦会毫不犹豫的去试一试。
但是很显然,他在扬州的威望虽高,但是要是做出这样的事来,显然没有几个人会支持他,不消说别人,光是宋庠便会毫不犹豫的第一时间上奏揭穿他,所以苏锦空有一肚子花花肠子,却不敢实施。
下午的公审在酉时结束,对这种东京审判一般的马拉松审讯苏锦觉得有必要调整一番,这么个搞法,不搞个十天半个月也完不成,于是在回到府衙之时苏锦跟宋庠商量了一下分头审讯,最难啃的骨头冯敬尧由苏锦单独审讯,而其他的枉法之官员以及一干作奸犯科的地痞们则由宋庠明日在高台上继续审问。
宋庠欣然应允,只要不碰那凶恶狡诈的冯敬尧,其他的人他自问还能对付,这样一来也避免了自己一直在旁边装病,像个傀儡一般的无所事事。
苏锦也挺高兴,能摆脱繁琐的杂事,专心对付冯敬尧,正是苏锦所期待的;某些时候苏锦甚至有些错觉,越是像冯敬尧这样的人他越是期待与之交锋,后世毛爷爷的一句话‘与人斗其乐无穷’,苏锦一直以为毛爷爷是在矫情,可现在好像忽然抓住了这句话的精髓之处,没有什么比让一个奸诈残暴桀骜不驯的对手在自己俯首帖耳更让人开心的事了,或许这就像征服了一个冰山一般的高贵女子一样,带来的就是那种百般艰难,终于据为己有之后的快感。
晚饭后,苏锦出了一趟府衙,带着王朝去城里转了一圈,带回来一个人,今晚要挑灯夜战跟冯敬尧再交锋一番。
刚刚将冯敬尧提到一间空屋子里,还没开始询问,府衙差役进来禀报说有个叫米花的女子要求见专使大人。
苏锦一拍脑袋,差点忘了答应米花要让他和冯敬尧见上一面,这女子倒是有情有义,受了冯敬尧的恩惠,并不因冯敬尧倒台而避而远之,婊子无情这句话被这位米花硬生生的颠覆了。
苏锦当然要兑现诺言,而且现在也正是时候,冯敬尧糟了一天的罪,也是时候让他心神放松一下,刚才提他进来的时候,那两只眼睛都喷着火,老是这么个情绪,倒也不利于审讯。
冯敬尧独自一人趴在一张木板上,他的臀背部位被下午的四十杀威棒打得稀烂,已经难以行动了,手指头被砍断之处流了好多的血,他又死扛着不让包扎,在外边拖来拖去,手指伤口上一片血肉模糊,还粘着很多灰尘污垢;加之晚上又拒绝进食,身子已经虚弱不堪。
身体上的折磨反倒激起了他死硬到底的决心,自从马栏山上遇到那个改变他命运的妇人开始,他就知道这世上很多事做过了便不能后悔,人和人之间只不过是互相的利用和倾轧,你不骑在别人的脖子上,便要被别人爬上你的头顶拉屎;至于什么良善、公道之类的废话,都是骑在他人的脖子上的人对身下被压迫的小民放的烟雾弹;这一点冯敬尧自认比他人明白的更早,更清楚。
对于今日的下场,冯敬尧也自省过,只不过他认为不是自己的所作所为招致祸端,而是自己实在不够周密,心肠也不够狠,像苏锦这样的,根本无需拉拢他,只需要早早的派人将他暗中除掉,或者根本不需要他动手,在苏锦动军粮的那一刻便直接将消息捅出去,便万事大吉了;一念所差,导致自己陷入绝境,实在是不该。
冯敬尧当然不会这么白白的死去,他打定主意将屯粮之处烂在肚子里,将这些视他为恶魔的扬州百姓和得意忘形的苏锦拉进地狱,就像对付马栏山下的一家子和黔州的杀害自己无敌孩儿的土匪们一样,有仇必报正是他冯爷的行事风格。
只不过唯一可虑的便是,知道屯粮之处的还有一人,在藏匿这些粮食的时候,自己并未假手手下任何一人,而是单独命令此人在外地雇佣了人手趁着黑夜搬运藏匿,只要此人不落网,苏锦便别想拿到这批粮食;想到这里冯敬尧又开始痛骂自己手段不够狠,没有当时便将这个祸根给消除掉。
左思右想长吁短叹之中,冯敬尧的鼻端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他抬眼看着身前的地面,一双葱绿色的绣花鞋映入眼帘,冯敬尧心头大振,于此同时,耳边传来一声轻柔的宛如天籁一般的呼唤:“冯爷!”
冯敬尧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来,吃力的朝上仰望,一张梨花带泪的熟悉面庞出现在眼前,那是米花,一个他生命中唯一爱过的女人。
“你……怎么来了?被他们抓来了?”冯敬尧扭动着身子想挣扎起来。
米花连忙蹲下身子,按住他,看着冯敬尧浑身上下的伤势,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撒了冯敬尧满脸。
“爷,他们怎么把你打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