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点头道:“此言倒也发自你真心,实话告诉你,你心中惴惴,我心中同样煌煌不安;你我尽在一壶中,谁出了差错都不好,那件事咱们从此不在及,你没做过,我没见过,就此烟消云散。”
苏锦笑道:“就怕事情了结不了。”
欧阳修道:“该了结的自然会了结,不该了结你想了结也不成,当今圣上虽仁厚治国,奉行无为而治之策,但大事小事尽在其心中,若要瞒得了两府那些人倒能办到,但是若想瞒得了他,我看不大可能。”
苏锦一惊道:“那岂不是要糟糕?”
欧阳修哈哈一笑道:“圣意难测,但也不用这么担心,我欧阳修虽不敢说揣度的一清二楚,但七八成还是能猜的到的,自打在扬州时皇上答应我等处斩扬州犯官之时,皇上的态度便已经明朗化了,只是你不善于揣度其中之意罢了。”
苏锦疑惑的道:“果真如此的话,又为何派那殿前军副指挥使张美前来阻挠呢?”
欧阳修一笑道:“这便是皇上的高明之处了,那时即便你不议立即处斩,本官也会赶紧安排处决犯人,因为中间的空挡就那么两天,那时皇上特意留给我们的,我们若手脚慢一些,这个机会便溜走了;所以手快有手慢无,咱们玩的就是看谁手快。”
苏锦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原来这里边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今日欧阳修算是对自己推心置腹了,当日自己急于将知情人在扬州一锅烩了,欧阳修还假意说过于仓促云云,到了刑场上张美高喊刀下留人之时,欧阳修还故意捏着令箭不往下丢;搞了半天都是在要自己出手,欧阳修也算准了自己会出手,这个老狐狸把自己看的透透的,完全是在耍弄自己而已。
想到这里,苏锦心中一阵的恼怒,本以为自己已经历练的够有道行了,却不料处处在欧阳修的算计之中。
而皇上便更加深不可测了,每一举动皆有深意,若不是欧阳修剖析,自己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啥都不明白,难怪人说伴君如伴虎,欧阳修、晏殊、吕夷简这些人能在朝堂上立足,光是跟赵祯之间的真真假假的推手和关系这一项本事,自己便已经是望尘莫及了。
欧阳修并没在意苏锦的凝重的脸色,自顾自的道:“此番淮南路吏治连出大案,这件事是好事,也确实是坏事;这朱世庸是吕夷简所荐,跟寿州路转运使王启年一样,属于吕党一派,这回咱们触动的是吕相的神经,他的反应如何,可是未知之数呢;当然表面上他定然是大加褒奖的。”
苏锦吁了口气道:“那也没办法,做都做了,怕也没用。”
欧阳修笑道:“其实这还不是主要的,此事最重要的是皇上的反应,皇上心里一定不痛快。”
苏锦有些懂了,轻声道:“是否是因为吏治**让皇上觉得没面子呢?”
欧阳修道:“你算是入门了,皇家的体面有时候比案子更重要,为什么滕王赵宗旦能不死?皇上不是不能杀他,也不是不敢杀,只是关乎皇家的体面而已;皇上什么都好,就是太好面子;所以我不得不醒你,这次回京之后,万不可趾高气扬,要低调低调再低调,特别是在皇上面前,可不能得意忘形。”
苏锦拱手道:“受教了,欧阳大人对在下是推心置腹,都是金玉良言,在下铭记于心。”
欧阳修摆摆手笑道:“这话便见外了,你也算是我见过的人当中最有胆识也最聪明的一个,我欧阳修也并非外界所传之蝇营狗苟的小人,对我而言,大宋社稷江山依旧是在第一位的,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吕相、三司大人、范大人、韩大人等等朝中大臣均懂得这个道理,虽暗中朋党有别,相互倾轧有之,但涉及国体之事,必然是同心协力的;只可惜总有一些人不懂这个道理,一味的为了私利,不顾国体。”
苏锦的眼中赫然开朗,猛然间他似乎对于这些当朝重臣的心思理解了几分,欧阳修看似闲言闲语,却为苏锦在政治上做了一些启蒙,这倒是欧阳修始料不及的。
苏锦忽然大着胆子道:“这两桩吏治大案或许在皇上心中会产生一些想法,又或许会影响朝廷政策的走向也未可知。”
欧阳修疑惑的道:“此话怎讲?”
苏锦笑道:“在下只是随便揣度而已,听闻早年间宋祁曾上冗费之事,这么多年来皇上都没有痛下决心,此事或许会促使皇上有所想法,又或者重启改革吏治、费制之论,对大宋或许会产生久远的影响也未可知。”
欧阳修一惊道:“你是说,新政么?”
苏锦默然不答,心中神思驰往,联想到数年间,大宋朝纲便将会由范仲淹等人挑头开展变法运动,自己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这两桩吏治大案惊天动地,为大宋开国至今从未有过,或许正是自己的无心之举,促成了日后的新政施行,可是自己却是千年之后穿越而来之人,却对历史产生影响,这岂非是一笔糊涂账么?
苏锦不说话,欧阳修也不在问,两人推杯换盏再饮数杯酒,终于都醉倒在和丰楼上。
上弦月淡淡照在平静的庐州城中,洒下一抹若有若无的清辉;夜风虽冷,但却已经并非寒澈骨髓,远处更漏敲击之声遥遥传来,未眠人默数声响,却已经是四更天了。
第五四五章进京
如欧阳修所料,圣旨次日上午到来,随宣旨之人同时来到的还有侍卫马军的赵方两位都头,一八十名马军也随之抵达。
与扬州吏治大案有所不同,这一次赵祯的言辞少了许多激愤之词,显得平静而淡定;圣旨全没有过多的褒贬之意,只是要钦差大臣欧阳修和粮务专使苏锦将人犯押解回京听审。
与此同时,任命庐州原通判代行知府之责,等待吏部派任新知府;对于庐州保信军厢兵的行为,皇上也显得格外宽容,只要求除了主要参与人员押解上京之外,其余参与的士卒一律释放回归大营,要他们继续履行守卫庐州之责。
苏锦暗暗咂舌,和扬州相比,皇上对庐州这件案子宽容的有些过分,这恰恰也说明了欧阳修的判断是正确的,赵祯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了;大宋立国数十年,本朝被人称颂为开国以来最繁华的升平治世,在这个时候,居然连出大纰漏,也难怪赵祯觉得闹心。
圣旨下达之后,欧阳修便告诉苏锦,须得马上动身了;苏锦头皮发麻,大发牢骚,这一下连元宵节也没办法跟家中人一起过了,自己一个小破官成天忙活的衣不沾身,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但牢骚归牢骚,事情总归要做,况且这次去京城还有好几件大事要做,就像农夫种庄稼一般,经历数月艰辛,此番正是收获的时候,苏锦只能用来日方长来安慰自己和王夫人。
经历了生死血腥场面的王夫人也算是明白苏锦的苦衷了,这次一举将朱世庸和商会几人尽数拿办,也相当于报了先夫苏默然的仇,王夫人也颇为欣慰,所以倒也淡定如常,只谆谆教导苏锦,一切行为三思而后行,不管以后如何,均需牢记立身持正,无论经商入仕,须得以朱世庸唐纪元等人为戒。
上京之前,苏锦从苏记中挑选了三十多名精干的伙计,这次去京城之后要在京城开办产业,银庄之事也可以上日程,所以人手一定要带足。
在商议随行掌柜的人选的时候,张荣钦倒是自告奋勇,赵大掌柜也毛遂自荐,但苏锦均给予否决;几位老掌柜都已岁数不小,颠簸流离到千里之外的京城殊为不智,况且庐州苏记现在一家独大,正需要扩大市场占有份额,重新洗牌商会,建立苏记的领导核心之位,这件事非德高望重的张老掌柜和赵大掌柜他们莫属。
苏锦记得去年六月间自己对苏记进行变革的时候,对苏记染布坊的一名掌柜印象颇深,当时苏锦要他背出苏记的老店规二十条,此人负手而立一不漏的尽数背出,给苏锦的印象颇佳。
“此人如何?平日里品行作为可还端正稳重?”苏锦跟老掌柜们说了此人,征求他们的意见。
赵大掌柜一拍大腿道:“对呀,他叫钱鹤年,也算是苏记的老人儿了,他倒是口碑不错,几年来在苏记染布坊兢兢业业,虽然染布坊在庐州的生意并不大,可是却是年年盈利,账目也处理的清清楚楚,老朽年前还和张老掌柜及,想把他拔到西城新开的成衣店当掌柜的呢。”
苏锦道:“这么说此人能用了?”
张荣钦点头道:“可用,带上吧,在带上杨小四,这小子现在也历练的不错,脑子也灵活,很合用,大东家去京城没几个机灵的跑腿不行。”
苏锦点头道:“那就带上他们两个,家中之事,还需老掌柜们费心,人手也要招募,银庄今年若能开办起来,那可是要需要大批人手的,要多做人手储备,别到时候慌了手脚。”
庐州城人心尚不稳定,欧阳修留下禁军五都维持庐州城的安定,剩余八都会同一八十名侍卫马军押解着朱世庸唐纪元等十余名人犯于庆历二年正月十三开拔,浩浩荡荡的前往汴梁。
大军后面跟着的是苏记的车队,苏锦遵守承,将从庐州大牢中救出来的白牡丹等人也安排了车驾,远远的坠在队伍后方;那小茉莉自然是不在其中了,苏锦还没有到以德报怨的境界,但跟一个风尘女子过不去却不是他的风格;苏锦并未为难他,相反还赠了几贯钱与她,让她在庐州城自生自灭。
那小茉莉倒也明白自己的优势所在,虽然手不能肩不能担,又不肯从良嫁个本分人为妇,自然要靠本钱吃饭,未过几年,居然凭借在扬州学得的伺候人的本事,在庐州青楼中成了炙手可热的头牌;但此女喜欢以挑拨玩弄嫖客为乐,终于在庆历四年秋,两个公子哥儿为了她大打出手,引发家中仆役械斗,那小茉莉夹杂其中竟被误伤致死,真可谓是自食其果。
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大队人马行的缓慢,回京城的路正是苏锦去岁离京来扬州的路,去岁来时,正是初冬季节,虽踌躇满志,但当时的苏锦却是担心多于信心。
此番回京,心境大大的不同,年过后气温一天高似一天,冰雪消融之后的旷野远远看去倒是有这一抹淡淡的绿色,特别是这几日,风和日丽,偶尔竟有性急的蜂蝶在空中飞舞,和那时的情景不啻天壤之别;更加不同的便是心境了。
无论如何,粮务之事也算是圆满完成,从朝廷的邸报中也可得知,自扬州府大案通告天下之后,各地冥顽不化的商贾也再不敢观望,纷纷主动粜粮;晏殊也见机的很,立刻便上朝廷,将粮价从惩罚性的三一石高到五,让屯粮户们也多多少少有了些安慰,虽然损失依旧巨大,但起码捞回来三四成的本钱,在性命保住的前下,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足足走了十天时间,正月二十三那天午后,大队人马终于看见了汴梁城高大雄伟的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