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小声在苏锦身后道:“别说啦老弟,这是规矩,皇上面前岂能有失据之行?说小了是失礼,说大了是犯上,更何况这些都是新进举子,若是此时不正礼仪,将来那还了得?”
苏锦充耳不闻,继续道:“法不外乎人情,朝廷法度是为了惩罚那些作奸犯科之徒,摔一跤这等小事,又非故意为之,岂能当作奸犯科责罚?我就是搞不懂怎么会有这样的规矩,也难怪我大宋泱泱大国,被西贼辽狗压迫的喘不过气来;辽使萧特末一句话说的对,我大宋就是太注意这些细枝末节,有抓大放小之嫌,所以虽坐拥富饶疆域,却不能压制住虎狼之国,反而任由其横行,实在是憾事一件。”
“住嘴!”
“闭嘴!”
“放肆!”
“大胆!”
“……”
吕夷简、杜衍、夏竦甚至包括欧阳修、晏殊等人均怒斥苏锦,人人吓得噤若寒蝉,苏锦这话里话外都在说皇上没本事治理好这个国家啊,这还了得,这是大逆不道之罪啊。
晏殊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这小子不省心,看来今天要捅大篓子。
“皇上,苏锦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臣请革除苏锦官身职务,除去功名拿办下狱,此人心怀不轨,将来必为朝廷之患。”杜衍上前一步拱手奏道。
“老臣附议,此人乃是一狂徒,岂容他立足朝堂之上。”吕夷简从椅子上起身拱手道。
“臣夏竦亦附议,须得严惩苏锦,以儆效尤!”夏竦冷声附和。
“臣等附议……臣附议……”大臣们一片附议之声,众学子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个苏会元原本还是万人景仰,一瞬间便因说了几句话便沦为众人践踏的对象了;学子们算是上了官场上的第一堂课,谨言慎行小心翼翼才是王道。
赵祯心里也着实恼火,这个苏锦简直太不给人面子,居然公然在此指谪起朝纲来了,几个举子被黜退又不是什么大事,他倒好借题发挥到朝纲上来,言下之意是自己这个皇帝没当好,弄得大宋被人家欺负,这面子可有些挂不住。
面对群情激奋的众臣,赵祯本想说一句‘准奏!’,但是他怎么也说不出口,苏锦的话其实在他的心中也掀起了滔天波澜。
从赵祯即位开始,便立志要做一个明君,大宋立国以来,无论太祖朝、太宗朝还是真宗朝都有令人称道之处,自己十三岁即位迄今二十多年过去了,似乎还在吃着祖宗的老本。
朝廷内外种种弊端之处,不断的有人提出来,但是他却一直没有应对之策,明明大宋的国力强过西贼和辽国,却处处为他人所欺诈;特别是近岁,西贼公然立国,且在西北犯边,连败西北军数役;辽人蠢动,欲渔翁得利,上回辽使来朝,若非苏锦巧施妙手,光是那件事便棘手的很,也许最好的结果便是又要每年拿出大量的银钱布匹买平安。
钱不算什么,大宋只要风调雨顺数年,立马便仓满廪足,关键是这种屈辱感挥之不去,让自己的自尊心大受打击。
所以当苏锦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赵祯的第一反应是愤怒,第二反应便是隐隐有知音之感,此刻面对群臣的请求,他犹豫了。
第六七九章殿试风云(中)
吕夷简见赵祯犹疑不决,心中极为不满,这苏锦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自从他入京以来,虽然办了几件事情,算是个有才能之人;但他毕竟是晏殊的臂膀,以前没有确凿的把柄倒也罢了,此刻他公然在朝堂上大放厥词,焉能姑息。
吕夷简虽然明年即将致仕荣归,一颗不老的心却舍不得这宰执天下的权柄,但是自己毕竟年老体衰,数次患病连续数月不能上朝,已经耽误了不少事情,赵祯虽不说,心里必有微词,所以主动致仕是明智之举。
而致仕之后能让朝廷大事依旧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唯一一条路,莫过于选个对自己唯唯诺诺的接班人了。吕夷简并非不知道杜衍非宰相之才,若论才干,晏殊确实是宰执之位的最佳人选;杜衍是草包,是好大喜功却有平庸之人,但他是自己手掌中能玩弄的一颗棋子,唯有让他当上宰相,今后的大局便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哪怕是自己在山间别墅养鱼栽花,大事还是会由自己掌控决断,那杜衍只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出于这种考虑,吕夷简才会尽力的对晏殊进行打压,至于苏锦,他跟自己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只不过这小子起的作用太大,接连帮晏殊缓解了数次危机,不仅赢得皇上的赏识,居然连科举也让他连中两元,若是等此人羽翼丰满,将来必是强劲对手,而此时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或许也是最后一个机会了。
苏锦此举实际上已经属于诽谤朝政的犯畴,只要赵祯一点头,苏锦只要一被拿办,马上会有十几个重大的罪名往他头上扣,这种事吕夷简得心应手;而下一步便是要将火烧到晏殊头上,人是他推荐的,此事他怎么能撇清?现在唯一欠缺的便是赵祯的首肯。
“皇上,如此逆臣,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老臣请皇上立刻下旨,将苏锦急速拿办。”吕夷简再次开口,言语中颇有向赵祯施压之意。
赵祯眯着眼看着殿下数百人,紧闭着嘴巴没有说话,殿上鸦雀无声,气氛极其凝重;有人自然希望将苏锦立刻拿办了事,有的人却不愿看到这情形发生,毕竟苏锦是新科会元,而且刚才的一番话似乎也是忧国忧民之语,只不过语含不敬,表达的方式有些不对罢了。
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赵祯身上,这位看似孱弱的皇上手中掌握着无上的权利,莫说是一个小小的苏锦,便是在座的所有人,他只消勾勾手指,大家便全部要人头落地。
赵祯动了动身子,轻咳一声,锐利的眼神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脸,慢慢开口道:“苏锦,你可知罪么?”
苏锦刚才也颇为后悔,暗骂自己多事,言多必失,这回话说的过头了,惹了大祸上身了;但赵祯一犹豫,苏锦便猜到了赵祯的心思。
千年之后的史学家对于赵祯的评价虽贬褒不一,但唯一都认同的是赵祯当得起这个‘仁’字,历朝历代的皇帝中能被尊称仁宗的屈指可数,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五者为恭、宽、信、敏、惠。赵祯虽未必五者兼备,但能当得起这个仁字,显然不是那种无脑近亲繁衍而出的其他皇帝可比。
鉴于此,苏锦决定坚决不认错,赌的便是仁宗不是昏聩之君,赌的便是他能明白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
“微臣不知何罪?”苏锦清晰但坚定的道。
赵祯微感意外,不过也没有过于惊讶,他是个聪明人,朝中大臣的性格和行事风格他在私下里不知揣摩过多少回,而这个苏锦虽然不是大员,但此人给他的印象深刻,那日在文德殿自己危言要杀了他也没见他低头,更何况是现在了。
“拉下去,先打四十大板。”赵祯淡淡道,他已经有了饶恕之意,但也不能任由苏锦桀骜,或者说这四十大板便是替吕夷简杜衍打的,晏殊长舒一口气,看来皇上不想治苏锦的罪,此小小惩戒,足可挡大灾大难。
苏锦不干了,忙道:“皇上,微臣犯了何罪要受此惩戒?”
赵祯道:“你今日的身份是殿试举子,未经许可,岂能随便出列行动,其中的凭此可打你二十大板惩戒;另外二十大板是惩戒你言语不当,妄论朝纲,你自己说的话对朕及朝廷诸位爱卿都是一种蔑视,若非念你一片爱国之心,这二十大板岂能赎你之罪,不准多言,受着吧。”
苏锦知道这是赵祯对自己的维护之意,但这四十大板说什么也是不能挨的,别说四十大板,便是对半打上二十大板,也足以让自己十天半个月起不来;四十板子还不要躺上个一年半载,最重要的是这将成为他人笑柄,新科会元在殿试的时候被人皇上打的屁股稀巴烂,这事足够自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皇上,您要打微臣板子,臣自然不敢不受,但臣心中不服,臣属于无罪受罚,打臣板子不打紧,怕的是天下人说皇上您处事不公。”
晏殊快要气死了,到这个时候这小子还不消停,还在狡辩,本来吕夷简和杜衍等人的脸色都已经成了猪肝色,对赵祯明摆着的回护表示不满,偏偏苏锦还不识好歹,这真是一匹烈马,无论如何也驯服不了了,今日之事,若是真惹得皇上发火,苏锦这辈子决计是完了。
赵祯果然脸色不悦,冷声道:“看来朕确实处事不公了,欧阳爱卿,你是御史中丞,当熟知朝廷律法,当庭诽谤朝纲妄论是非该受何等处罚?”
欧阳修没想到会点到自己的名字,吓得一抖,硬着头皮道:“这个……皇上明鉴,诽谤朝纲之人为官者削职为民永不留用,且根据诽谤之影响判定刑狱,轻则流放,重则……重则……”欧阳修说不下去了。
赵祯打断他的话道:“你和苏锦曾同去淮南路侦办吏治大案,彼此间有些情谊,有些话你也许不忍说出口,也罢,朕替你说,重则抄家问斩,诛连九族;苏锦你说这四十大板是重还是轻呢?朕处事公是不公?”
苏锦听着话头不对,但此刻退缩是不行的,于是一咬牙,豁出去了,道:“不公!”
赵祯勃然变色,怒道:“那朕便给你来个公平的。”
苏锦道:“皇上息怒,微臣所言不公是指微臣根本并无过错确受惩罚之事,无过受罚自然不公,有过受罚臣认了。”
赵祯骂道:“你是属驴的,犟驴一个。”
苏锦忙道:“微臣出列直言,乃是秉承圣上仁恕之道,臣记得解试考题策论文章的题目乃是《刑赏忠厚之至论》,此题乃是皇上亲自选定的解试统一策论考题,微臣很荣幸拿了京东西路解试第一,微臣以为,既然朝廷认同微臣所提之观点,便是大倡仁恕之道;而如今及名举子无心失仪,却要将十年寒窗之辛苦化为流水,此举跟皇上倡导的仁恕之道自然有悖,故而才秉承皇上之意出来为他们辩解一二,这也有错的话,那也是皇上的错,跟微臣可无半分干系。”
“胡说八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