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思量着,绿叶拎了食盒,静静地退下了。
裕王坐在紫檀木书案前,向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形容清瘦的中年文士看了一眼:“高先生,皇祖母寿诞之事,依你之见,该当如何行事才妥当?”
这句话,若在旁人听来,定然是摸不着头脑,可是听在张居正和高拱耳中,却立刻的心领神会。
国朝祖制,储君之位,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当今皇上几十年来立了四位皇后,却没有一位能生下儿子来,裕王与景王同岁,只比景王大三个月,皇上这样拖着不立太子,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叫裕王如何不急。
高拱锊了锊自己的那把黑胡须:“殿下,依臣之见,此次太后千秋寿诞,皇上比往年越发用心,他平日里可以不见你,可太后寿诞之际,若是她老人家肯发话让他见你,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裕王默然不语,心中却想:“父皇对待皇祖母,自然是百般孝顺,言听计从,只是,皇祖母许多年前,就因为端妃谋反一事,冷了心肠,从此再不肯过问妃嫔皇子间的事情,这次,如何能说得动她老人家呢。”
高拱见裕王脸上神色变换,只是沉吟,对他的顾虑心知肚明,便又道:“殿下,事在人为,太后不肯过问的,是后宫妃嫔之间的明争暗斗,至于她老人家的龙子龙孙,事关江山社稷万年传承的大事,她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顿了一顿,高拱又道:“只是殿下从未向她求助,她也就不好插手多管罢了。”
裕王点了点头:“皇祖母性子严峻,昔年在宫中,父皇的许多妃嫔都不敢前去奉承,唯独我母妃性子和顺,竟然能偶得她老人家恩遇,而景王之母靖妃娘娘恃宠而骄,对皇祖母多有不恭之处,按说,若要击败景王,走皇祖母这条路子,是对的。”
说到这里,他有些口干,便瞅了一眼立在书案边随身伺候的大太监何英,何英忙上前,将一盅早已泡好的西湖龙井捧给裕王,随后又捧了两杯,分送给张居正和高拱,二人谢了一声,都是将茶放在了面前的案几上。
裕王端起茶盅,抿了两口,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不过,皇祖母母仪天下三十多年,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这贺寿的礼物,要想讨得她的欢心,只怕是难呀,”
高拱见裕王这般一说,也是面露难色,良久不语。
裕王瞥了一眼桌上的早点,笑道:“我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害的两位先生连早膳都错过了,来,咱们先用膳,总不能饿着肚子想主意吧。”
何英见此情形,急忙来到门口,向门外轻轻击了一下手掌,然后便有四个丫头捧着巾帕,银盆之类盥洗的用具,伺候三人净手。
裕王用象牙筷子夹起一个鸡油煎饺,咬了一口,也吃不出里面的馅料是什么,只觉得得鲜美不同于以往吃过的任何食物,便招呼自己的两位老师品尝。
一顿早膳用罢,何英又奉上消食的冰糖陈皮茶来。
三人饮罢,张居正突然问道:“殿下,臣想问一下,太后娘娘的家乡在何处?”
裕王答道:“皇祖母是苏州人,五十多年前,宫中选秀,因为江南多佳丽,便在江南一带选,皇祖母因此而中选,成为祖父的原配王妃。”
张居正又问:“殿下从小在宫中长大,对御厨做点心的口味,定然非常熟悉,殿下觉得近来所吃的点心,比起宫中御厨的手艺,可有高下之分?”
被他这般一说,裕王顿时明白了过来,他仔细想了想,便道:“宫中御厨的手艺如出一辙,做的点心虽然香浓味美,可总是偏于北地风味,近来我所吃的点心,偏甜,清淡,正是江南一带的饮食,皇祖母在江南出生长大,定然爱吃。”
张居正微笑道:“那王爷何不吩咐点心房之人,叫她精心准备些江南风味的点心,差人送进慈宁宫去。”
“这个主意不错,干脆,我就把点心房的那个丫头送给皇祖母算了。”
张居正立刻道:“殿下此言差矣,若要讨太后欢心,该当每日里叫人做了点心送去,风雨无阻,才见孝心,若一次送了个厨子过去,您的孝心,也就只是那一天有罢了。”
高拱也连声附和:“居正说的有道理,殿下不但不能把厨子送去,还应该说这些点心是出自不同厨子之手,最好说是自己在京城的酒肆茶楼里精心收集来的,这样方能真正讨得太后欢喜。”
裕王点了点头:“两位先生言之有理。”然后又转脸对何英道:“从今日晌午开始,在我的点心里挑一味精美的,你亲自给送到慈宁宫去。”
何英忙点头记下了。
张居正与高拱回家以后,裕王也懒得回正院或者抱月轩,就在青云阁用了午膳。
两位先生都是上午和晚上过来给他讲解文章,下午的时间都是他自己的。书房的里间有一间卧室,裕王午睡醒来之后,见何英把他换下来的衣服送到洗衣服去了,便踱出房间,只见天空瓦蓝瓦蓝,似是上了一层蓝色的釉,日光明丽,照在人身上暖暖酥酥的,一时兴起,就独自一人,背负着双手,往后院里漫步。
谁知人还没有跨进后院大门,就听见一阵欢声笑语,几个声音都清脆如风中铃响,一听便知是少女声音。
裕王一下子来了兴致,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四下里一望,只见院子的西北角上,两株一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槐树之间,一个绿衣少女正把秋千荡起老高。
那少女腰肢柔软,体态轻盈若仙,脑后的一头漆黑的秀发并没有盘成王府侍女特有的双环髻,而是随意披散在肩上,秋千荡起时,随风飘扬,风同时带起了她的衣裙边角,在秋日耀目的艳阳之下,竟然美得令人目眩。
裕王情不自禁走了过去,只见槐树底下,还站着两个侍女,一个是管书库的娇儿,一个是给他送点心的绿叶。
这两人原本仰望着秋千架上的少女,笑闹着给为她喝彩加油,突然发现裕王竟然不知何时站在了她们身边,两人都吓得一激灵,双双下跪请安。
裕王微笑道:“原来这后院还有个秋千架,我怎么不知道呢。”
绿叶不等娇儿开口,便抢着答道:“是奴婢们闲来无事,近来才制成的,望王爷不要怪罪。”
娇儿则仰起头来叫道:“初雪,快下来,见过王爷。”
初雪在上面正荡得高兴,猛然听娇儿喊这么一嗓子,急忙拉住秋千架的绳子,可秋千一旦荡开,哪里能这么容易就停下了,又摇晃了好几下,初雪方能下来。
裕王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的少女,只见她绿衣绿裙,脸上肌肤白嫩得好比夏日里开的最艳的栀子花瓣,五官轮廓清极艳极,尤其是那双晶亮的眸子,仿佛有些茫然地望向别处,那种心不在焉的漠然,却更增添了这个女子娴雅从容的气度。
她来到他面前,向他低头跪拜:“点心房初雪,叩见王爷。”
他发现,她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发梢还有透明的水珠滴落,应该是刚洗过头。
“点心房,初雪?原来她就是这些天来为自己烹饪各种美食的人。”
他淡淡地说了声:“免礼。”
初雪站起身来,偷偷打量了一眼裕王,见他身上穿一件宝蓝色金线绣成的袍子,腰围玉带,相貌俊美,也觉得诧异,相像中王府的主人虽然年轻,可应该是满脑肥肠的形象,却原来是这般翩翩少年。
“你的名字叫初雪?”裕王不自禁地,对这个女子有些好奇,她跟其他婢女明显的不一样,不仅仅是容貌。
“回王爷,奴婢是叫初雪。”
“嗯,这段时日,本王日日吃你做的点心,很是喜爱,你还有什么绝活没有?”
初雪微微一笑:“回王爷,雕虫小技,谈不上绝活,只是王爷要求奴才做的点心不带重样的,奴婢就经常琢磨着做点新鲜花样,好让王爷用得香。”
“好,以后你再做点心,还要加倍上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