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2 / 2)

沈惟钦出了中堂,就在陆修业的带领下去了后头新葺的园子。

沈惟钦眸中的困惑之色越发深浓。

两月前,他从混沌中醒来。据脑海涌流的记忆来看,他是楚王之孙,武陵王的异母弟弟,已被授了镇国将军,当时正重病昏死。这具身体不知昏睡了多久,他醒来后羸弱不已,养了好一阵子才转好。养好了病,他就与母亲李氏赴京,跟左家议亲。

但他心中总有个模糊的念头,他并不是沈惟钦,真正的沈惟钦已在那场大病中身死,他只是因缘际会下接替了沈惟钦的躯壳而已。

因为他脑中还残存另一份记忆,一份与沈惟钦全不相干的记忆。那记忆里只有学识部分是明晰的,旁的都太过稀薄,他一时无法拼凑。

在先前入京途中无意间瞧见陆听溪时,他一颗心竟骤然紧缩。眼下来到陆家,那种诡谲怪诞的错乱感再度袭上心头。

他似乎丢失了一段至关重要的记忆——这一认知令他格外躁郁。

陆修业也是满心疑惑。他听闻沈惟钦性喜招猫逗狗,以为是个学业荒疏的,但他方才与之一番攀谈,却觉这人倒似学问极好。

陆修业一面感喟传言不可信,一面跟沈惟钦搭话:“那日途中相遇,是给我那伴读扫墓归来,又另有旁事,叙礼匆匆,您莫见怪。”

他见沈惟钦只是出神,又掏出邱先生那道题面给沈惟钦看:“您受累,看看这题目可会解?”

原也只是随口一试,却不曾想,沈惟钦看罢后,只略一顿,点头道会。

沈惟钦自己也觉不可思议。原本的沈惟钦读书上头确实稀松,这份关于学识的记忆显然是不属于沈惟钦的。不过他原就不打算伪饰成原来的沈惟钦,只将自己的变化推诸大病上头便是。

陆修业喜出望外,问过解法,别了沈惟钦,径去寻妹妹。

“我特地让他解得浅些,妹妹仔细琢磨琢磨措辞,届时就能瞒天过海了,他不会告诉邱先生的。”

陆听溪摇头:“邱先生出题时就已料到我们单凭自己解不出,我说这是我想出的未免太假,邱先生不会信。邱先生特出难题,不过是想让我们受点难为而已。先生说解不出要罚抄《论语》,但多久抄完,他老人家可没说,若是三月抄完,那便轻省得很。”

“之所以不把话说死,是因要看了我们届时交上的功课再做定夺。说不得我将旁人的答法占为己有,邱先生会罚得更狠——我也不会做这等窃取他人智识之事。”

陆修业一拍脑门,他怎就没想到这些。

“不论如何,你总算能交差了,”陆修业见妹妹这里的点心一如既往的新鲜别致,食指大动,随手拈起一块塞进嘴里,“若是沈安还在,哪有这么些麻烦,直接问他便是。”

沈安当年本只是个街面上流浪的乞儿。说是乞儿,也干坑蒙拐骗的勾当,就是个混子。有一回犯到他们兄妹手上,他本要将之绑了送官,谁知这厮不过八-九岁的模样,竟油滑得很,冲到他妹妹跟前扑通一声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哭惨,并表示自己往后一定痛改前非,端正做人。

他妹妹那时才五岁,最是好骗,一时可怜他,非但让他将之放了,还给了人家十两银子。结果不出半年,他们再度遇见了这个混子。

此时的沈安却是奄奄一息。他满身血污,趴在陆家的马车前,求他们救他。他知这混子不会轻易改过,果然,打听到沈安是因为顺了人家几个包子才被打成这样。他对这屡教不改的混子嗤之以鼻,命人将之撵走。

沈安故技重施,瘫在他妹妹跟前泪流成河,哭得撕心裂肺,声声唤着“善心的小姐”,求她大发慈悲。

他妹妹盯了沈安片刻,问他好手好脚的,为何不寻个正经营生,非要做鸡鸣狗盗之辈。

沈安见这回哭惨不奏效,索性不装了,抬头讥诮道:“大小姐,您是说‘何不食肉糜’么?”

他当时还觉着新鲜,合着这还是个有学问的混子,还知道晋惠帝那典故。

沈安伤得极重,此刻变了脸,凶相毕露,竟生生透出一股子阴狠劲儿,与方才判若两人。他激言挖苦他们兄妹一番,摆出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他妹妹却突然提出可在陆府给沈安找个差事,问沈安是否愿意去陆府当差。

他至今都记得他这玉人儿似的妹妹绷着小脸,用甜甜糯糯的嗓音认真说:“我要证明给你瞧,你说的是歪理,你能用正经活计养活自己。不过,若你到了我家再敢行不轨之事,我就把你绑了送衙门,你往后就住牢里,一辈子别想出来。我说到做到。”

随后沈安去了陆家前院,做些杂活儿。他自称自记事起就没名字,沈安这名字还是他妹妹取的。本是要赐他陆姓的,但沈安不愿。

后来沈安做了他的书童,再后头,妹妹无意间发现沈安耳濡目染下,学问竟比他的还好,就禀了父亲,让沈安也一道听先生授课,做了他的伴读。沈安未签卖身契,为让他能参加科考,对外只说是陆家一个远房亲戚。沈安先前已得了秀才的科名,今年本是要下场考秋闱,先生也说他但凡考了就必中,却不曾想竟就这样死了。

陆修业此前极不待见沈安,总担心他故态复萌,但沈安到了陆家后竟当真改邪归正,最终还为救他妹妹死了。

那样的罔顾生死,那样的鲜血淋漓。

也是个知恩的。

陆听溪听他提起沈安,叹息一声,又嘱咐他好生招待沈惟钦:“这位沈公子虽不得楚王欢心,但楚王一系子息单薄,指不定沈惟钦能有大造化。”她不好径直告诉兄长沈惟钦将来很可能成为楚王府世孙,承袭楚王的爵位。

陆修业点头道知道,又揶揄道:“妹妹既这般想,先前怎没饶过左姑娘?那位可是沈惟钦未来的未婚妻。”

陆听溪不以为意:“沈惟钦若是个不讲理的,有左婵在,不论我如何对她,他对我都没好脸。再说,我从不是个会吃亏的性子。”

交功课的日子和谢思言定下的日子冲突了,但陆听溪不好再度告假,横竖是未时正见面,下午不必去学里。

但她出门前被陆听惠拦住了。

“你究竟是自何处得的解题之法?”

陆听惠不可置信地盯着堂妹。她这堂妹昨日根本没出门,究竟问的谁?

她本以为今日陆听溪要和她一起倒霉,谁知陆听溪竟不慌不忙交了一篇词翰双工的文章上去,说是请教了旁人后做的,邱先生连连点头,非但赞她文章做得好,还对于她的诚笃赞不绝口,让她们都要以之为楷模。

她却因没能交出功课,不仅新账旧账一起算,还被勒令在半月内将誊抄好的整部《论语》交上来,否则另有惩罚。

陆听惠只觉眼前一黑。她于练字上多有懈弛,若是规整的小楷,一个时辰最多也就写一百多个,而整部《论语》一万多字……

她这半月怕是不必睡了。

陆听溪笑嘻嘻道:“二姐再送两盒酥油蚫螺,我便告诉二姐。”

陆听惠险些气个倒仰。

正是春和景明的时节,桃花开得烂漫。

陆听溪想法子甩开仆妇,一路小跑到陶然亭时,却见林峦凉亭间不见一人。谢思言极其自律,按说不会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