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小身板也不够狮子塞牙缝,”陆听溪拍掉叶怀桐勾肩搭背的手,“什么坏男人不坏男人的,世上哪来那么多坏人。”
叶怀桐轻嗤:“男人有几个好东西。你看我爹,我娘才去了一年,就另娶了个小他十来岁的。娶就娶吧,谁还能守着个牌位过一辈子,但我瞧着我爹对我娘真是没存多少怀缅之心。这些年更是极少提起我娘,有一年还把我娘的忌日忘了。”
“我是再难忘了我娘的那个忌日的。那回原是提前几日就议好了要同去我娘墓前拜祭的,那日一早我就收拾好了,就等着我爹跟我一道出门去,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落后我亲自去寻,你知道我爹在哪里吗?他在他一个新得的小妾房中,红袖添香,作画酬和,早就忘了先前约定。”
叶怀桐冷笑:“我娘在世时,我爹虽也有妾室,但这也属常事,咱们这种人家,哪个男主子没有个把小妾。我觉着我爹娘当年倒也当得起‘伉俪情深’这四个字,可终究是我天真了,果然男人多薄幸。”
叶怀桐口中的“娘”自然指的是她的先妣,她素日里对她继母多只称“母亲”,而不用更亲昵的称呼。
陆听溪觉着叶怀桐大约能跟丽嫔在这一点上头达成共识。她舅舅确实不是什么深情专一之人,原配过世之后,非但娶了续弦,还多纳了两房妾室。只是他们这些为官的,总还是要脸要名声的,为着不被人诟病,总还是年年祭奠亡妻的。
叶怀桐叹道:“我已经想开了,如今我也快到了议亲的年纪,挑着什么是什么吧,横竖我继母也不敢苛待了我,夫家不会差。我将来的夫君若要纳妾,我也不拦着,只要他的小妾不爬到我头上就成。等我有了孩子,我就安安稳稳养我的孩子,管他养几个女人。”
“不过就是有一条烦得很,身为主母,非但要管着后院那帮小妾跟通房,还要管着庶子庶女,”叶怀桐眉头紧蹙,“你说男人们怎那么舒坦?娶妻纳妾,还要后院和睦,女人但凡拈酸吃醋,就是犯了七出里的‘妒忌’,说不得就要被休弃。男人们这么能耐,有本事不要从女人肚子里爬出来,自己打石头缝里蹦出来啊。”
二人谈话被陆听芝听去了些,陆听芝上前拽开叶怀桐:“别吓唬淘淘,这世上又不都是薄情负心郎。”
叶怀桐知陆听芝素日总偷偷摸摸看些《西厢记》、《牡丹亭》之类的杂剧传奇,不以为意:“这世上有几个张生、几个柳梦梅?”
几人正说得热闹,忽觉脚下一阵摇撼,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远处几个自奔跑着玩黄鹞吃鸡的小丫头正在兴头上,没站稳,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震荡持续时间并不长,众人跑到院中空地等了半晌,不见再有异常,都舒了口气。
陆听芝惊魂未定:“竟是地震了,方才我一颗心都要吓飞出来了!”
众人不敢进屋,又在外头站着等了许久,没见再有震荡,这才各自散去。今日一早天幕就阴沉沉的,后半日又下起了大雨。不过陆听溪也不打算出门,倒也不甚在意。
晚夕家宴,她正听几个姊妹闲磕牙,忽然隐隐听见临桌父亲他们说起了白日间的地震。
“这回京城只是被波及,保定府那边才要严重些。又兼今日落了雨,听闻良乡、磁家务那边山崩河溢,好些堤坝都毁了。下头递上来急报,说民房坍塌,死伤皆有,让朝廷派人赈灾去。”
陆听溪蓦地扭头:“良乡那边受灾很严重吗?”
陆文瑞不意女儿忽然发问,转头看来:“不甚清楚,不过良乡离保定府更近,房屋又不似京城这边坚牢,还毗邻卢沟河跟胡良河,八成更麻烦些。”
谢宗临人脉极广,谢思言业师颇多,陆听溪细想了想,他在良乡确实有个先生,是早年给他开蒙的一个致仕的殿阁大学士。她记得那位老先生是个好清静的,又对古来遁世隐居的自在清闲神往心驰,据闻后来搬去了良乡城外的村落旁落户。京畿山脉纵横,城外村落多临山近林,谢思言若还没从良乡回来,岂不是……
她嘴角紧抿。回房后,提笔给国公府那边写了一封信,问杨顺谢思言回来否,若是回了,让他亲自回她一封信,报个平安。不到半个时辰,杨顺的回信到了。
杨顺说世子已回,让她不要担忧,世子一切安好。
陆听溪觉着杨顺简直把她当小孩子哄,谢思言若当真回了,为何不亲自回信?杨顺必是诓她的。
她想了一想,又提笔写了一封,再度暗送至国公府。
时至初更,城门已毕,大雨方歇。
谢思言起身,眸光一转,望了眼窗外积水的田庄庭院:“倒是累得先生今日濡滞城外,不得与家眷团聚。”
孙懿德道:“世子这是哪里的话,我素日儿孙尽在膝下的,不在意这一顿团圆饭。况且,终归是正事更要紧。倒是世子,莫非真要连夜往漷县去?”
“不去又怎能拿到他们的把柄,若差旁人去,我总是不放心,左不过告假几日。树大招风,谢家家大业大,拥护者众,但欲与相抗者也不少。曹济不就是个例子。”
孙懿德心道曹济是想与谢家作对不假,但还没冒头就被谢家父子收拾了。他虽不知曹济究竟是如何倒台的,但从谢思言的只言片语里不难猜出,这件事是他促成的。谢思言当时尚未入仕就已是这般雷霆手段,将来更加不得了。
他拱手道:“而今次辅日益势大,党同伐异,总与老夫不对付,世子与之相抗亦是在帮老夫,老夫在此先行谢过。”他跟谢思言在外人面前佯作不和已久,但其实两人私下联系颇多,过从甚密。
谢思言侧身避开孙懿德的礼:“先生客气,该是我对先生道一句辛苦。”
孙懿德心知他说的是先前他帮陆家解难一事。这位豪门公子平素行事从容,但那封让他出面斡旋陆家之事的信上言辞却透着急切,他当时看了,很是惊奇。
“再就是,我到漷县之后,会适时给先生来信,先生届时抽空与我会面。”
谢思言交代罢,又问孙懿德借了纸笔,写了一张字条。
孙懿德年纪虽大,但眼力却是难得的好,无意一扫,发现谢少爷写的是:“乖,迩来衙门事忙,无暇去看你,你自己安顿好自己。”
孙懿德默默转过脸去看窗外夜景。
年轻真好。
谢思言做罢这些,从一侧一个隐蔽的小门出了孙家的庄子,上车直奔漷县。
杨顺看到陆听溪的第二封信时,急得满屋子乱转。陆姑娘说没有世子的亲笔信,她就不信他的话。若她不能确定世子的安危,一会儿就亲自来国公府这边找他。
陆姑娘一来,可不就要露馅儿?
说世子去了良乡是他自己随口编的,陆姑娘大抵是担忧世子安危,若是他当时换个地方说,大约也不会如此。可他怎知会有地震,当时只忖着良乡并不近,陆姑娘总不至于去那里找世子。
正此时,谢思言的信到了。来送信的小厮又说世子计划有变,已连夜去了漷县,这几日都回不来,若是回头陆姑娘来找世子,就将这字条交过去。
杨顺看了字条,却并没有高兴起来。世子应是担心陆姑娘中秋之后来找他,这才写了这字条,但世子并不知陆姑娘以为他在良乡,这字条跟陆姑娘的问话并不相符,不能送出去。
杨顺愁得直想将脑袋往墙上磕时,灵机一动。
世子曾跟陆姑娘作画传意,他写不来世子的字,但素日多得世子熏陶,简单的绘画还是勉强能勾画几笔的。
那他就也画一只螃蟹好了。
杨顺觉着自己真是机敏,当下捋起袖子,倒腾半晌,一只安然赏月的螃蟹现于纸上。螃蟹头顶圆月,拿钳子夹着半个月饼,陶然餍足。
很显然是保平安的意思,又附带些许意趣。
杨顺打量一番,自觉没甚缺漏,只是希望世子回来知道了不会摁死他。
杨顺嗟叹,在世子跟前做事,非但要会办事,还要会哄姑娘,他能在这两口子手下讨条活路当真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