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种入身,若无法纳化,身体承受不住魔力,便会发生异变。甚者,丧命也不过一瞬。无论怎么看,陆小莺都不像是能纳化魔种之人,何况她更是身死之躯,照理说不该还能举动才对。一定有什么东西,将魔种之力暂时唤醒,才会如此。莫非是魔障?难道那魔物已经找到了肉身不成?
不料,便在苍寒移神思索之时,陆小莺化作的怪物迅猛攻来,那凶悍之色,早已没有半分人性。未等苍寒起招防御,一道白影飞纵而来,截下了怪物的攻击。细看时,那白影是一条彪猛白狼,正是黎睿座下。永圣天的众人已然赶到,见此异状,皆严阵以待。
眼见得狼兽相斗,苍寒却开了口,道:“住手,别伤她。”
黎睿闻言,眉头一皱,道:“你竟为魔物求情?”
苍寒看她一眼,道:“她纵是魔物,也是你们害她如此。再不住手,我便亲自斩了你的白狼。”
黎睿不悦,正要辩驳。骆乾怀踱步而上,道:“难得你有这样的慈悲之心,不过……”他言语间,抬眸轻轻一眺,“那魔物看来也早有准备,此地竟已生了魔障,想必这般魔物也不止一只。除恶务尽,你的恻隐,不过错付。”他勾起一抹冷笑,“说起来,你不会也被这魔障所惑,倒戈相向吧?”
“防备我之前,倒不如先担心你们自己。魔障之中,仙道颓靡,比起真虚灵气,更为凶险。”苍寒冷眼望着骆乾怀,道,“我不让你们动手,不过一个道理:魔种入身,强其肉体。若有机缘,更可起死回生。”
骆乾怀听得此话,抬眸看了一眼那化作怪物的陆小莺,神色里微有动摇,道:“虽身未死,人心已丧,与死何异?况且魔种不过允她片刻举动,终不长久。”
“真虚灵气之中,他们的魔种并未发动,亦能保持清明。其中转机,骆掌门比我更清楚。仙道贵生,救人性命,更度人心。你是前辈,这些道理不必我说与你听。救或不救,一念而已。只有一事,你须看清……”苍寒微微停顿,再开口时,语带傲气,凛凛逼人,“我亦身具魔种,而我与你们并肩而战。”
骆乾怀望着他,忽想起那莽撞无礼的女子,曾说过差不多的话——
……我本来就是俗人,拜入仙门也是为了治病。师门将我治愈,更教我贵生之道。我没有救世之才,但至少有恻隐之心。我忧心真虚境的存亡,是不想再见悲剧……
……我师兄志在千里,岂肯困居浅池?欲海沉浮、红尘辗转,亦不能折他傲骨、灭他雄心……
他不是魔物!
……
骆乾怀垂眸一笑,自语般轻言:“这倒有趣……”
苍寒略微思忖,问起了另一件事来,“你先前说这个魔物是殛天剑侍,持宝剑‘霜凝’,那剑现在何处?”
骆乾怀的神色骤然冷肃,“昔年那魔物落败,剑便化作水汽飘散……”他伸手,接着从天而降的雨水,“兴许融在了溪流雨水中了罢……”
“若无肉身,便无法动用宝剑。那魔物在六虚圣山逗留至今,看来就是为此了。”苍寒蹙着眉,道,“这些魔化的怪物交给你们,我去寻我师妹。若有余裕,我斩了那魔物,还你的救命之恩。”
言罢,他也不等众人应答,飞身而去。
骆乾怀不由笑出来,无奈道:“云隐啊云隐,你究竟是怎么教徒弟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三
却说仪萱抱着云和陷入汹涌伏流,水势滔滔,冲撞回旋,让她的全身如被拆开一般,疼痛难当。加之无边的黑暗和窒息,让她根本无力思考身在何方,去向何处。也不知过了多久,动荡消停,她慢慢清醒了过来,就见四周一片黑暗,几不能视物。耳畔,水声粼粼,让她多少能猜到自己的处境。想必是伏流汇在地下汇作了湖泊,也亏她命大,能被冲到此处。
待双目渐渐适应了黑暗,她依稀看见,有人躺在不远处。除了云和,不做第二人想。她忍着疼痛,慢慢爬过去,差一点要触及之时,周围突然想起了簌簌之声。她惶然抬头,就见黑暗之中,凭空出现了一片皓洁白色,如浪般奔涌而来。她不自觉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就见茫茫大雪,覆盖四周。雪中墓碑林立,连绵坟冢,无限凄凉。即便先前并未看清四周景物,仪萱也知道眼前这些必然诡异。她护在云和身旁,小心应对。
只见茫茫雪中,缓缓走出一个绰约身影。白衣缥缈,如仙如幻。那冷若冰霜的面容,仪萱却曾见过——云杉……
难道又是那魔物化的虚形?仪萱紧张起来,正要举动,身体却牢牢被定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低头看时,地上的白雪竟已攀上了她的身,冻住了她的手脚。
眼见云杉走到面前,她紧张万分,这时,云和的眉睫颤颤一动,醒转了过来。看到云杉,他竟微笑。
“原来……你在这里啊……”云和开口,虚弱道,“我找了你很久……很久……没想到,你来了这里,你是要替我做个了断罢……”
云杉并不言语,只是冷着脸,点了点头。她半蹲下身来,对着云和伸出了手……
仪萱一看这般发展,愈发急了。眼前这个“云杉”似乎不是魔物所化,即然如此,那就不该谈什么了不了断的!她努力提声,斥道:“大敌当前,还什么了不了断的,你们有完没完?!就算是真虚天演心法害了你们,可真正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是那些魔物么?你们一场同门,此间情义,当真淡薄如此……”她说着说着,忽觉气息一滞,脏腑之内如生烈焰,灼灼燃烧,痛彻神魂。她哑了声音,轻咳几声,鲜血随之呛出,在白雪上染出触目的嫣红。仪萱却不愿意妥协,她缓过气来,挣扎着继续道:“……仙道贵生……活着,不好么?……”
云杉转头,静静望向了仪萱。那一瞬,白雪飞快攀上,转眼将她埋没。便在她无措之际,云和起了身,抬手在她身上轻轻一拂。满身白雪,刹那飘散。仪萱顿觉轻松,努力坐起身来。
云和冲她笑了笑,复又望向了云杉,道:“你我之事,与旁人无关……我欠你的,你讨回便是……”
仪萱一听,忙拉住他,道:“你说什么呢!我那么辛苦才救了你……你不准……”她咳了几声,又对云杉道,“过去的事,已无可奈何……这些年来,他疯疯癫癫,如行尸走肉一般,这般惩罚,难道还不够么?……若真的生死相隔,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同门之间,再怎么怨恨,到此也够了吧……难道除了怨恨,别的真的什么都没了么?……”心口滞郁,让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抓紧衣襟,不停地大口喘着气。
云杉静静看着她,忽然哭了起来。她双手掩面,哭得无比凄怆,先时还是哽咽,继而竟嚎啕起来。
仪萱不知她会是这种反应,一时呆住了。她正想着是不是话说重了,该安慰几句,云和却轻轻拍上了她的肩膀,道:“没想到……我身为圣师,却要后辈替我说话……”
仪萱一怔,望向了云和。如今他双目清明,神色平和,再无半分疯癫狂乱之相,更没有先前那颓然无助之色。“你……你好了?”她犹豫着,问了一声。
云和浅浅一笑,道:“也许是真虚天演心法被夺,损我心魄,反倒赐了我片刻清醒……又或者,是回光返照吧……”他说着,慢慢站起身来,走向了云杉。他强稳着摇晃的步履,在云杉身前站定。他微抬了目光,望向了那无边的墓碑。凄怆,隐生眉间。他敛着那抹哀色,道:“……我欠下的,一日不曾忘记……我已行将就木,也不必你动手了……只是这姑娘一番好意,我未能回报……你若还念及昔日之谊,略施援手可好?”
那哭泣不止的云杉突然停下了哭音,她放下掩面的手,静静看着云和,也不言语。
“真虚法阵已破,你带这姑娘离开这里吧……”云和含着笑,道,“师姐为人最是宅心仁厚,若然她在,也定会如此吩咐。你说是不是,阿絮?”
阿絮?不是云杉么?仪萱听到这里,已是满心惶惑。
云杉沉默片刻,身子轻轻一颤,竟化作万千蝴蝶飞散开来。蝶翼振颤,簌簌发声。蝴蝶逐一消失,最后唯余下一只。纯白之蝶,纤小娇弱,周身笼着一圈薄薄的光,颤颤地飞到了仪萱面前。
云和见状,含笑解释道:“这是我师姐座下灵兽:华絮……昔年我师姐身死,华絮悲愤难当,不顾掌门禁令,一心要毁掉真虚境。多年以来,毫无音信,想不到竟被困在此处……”他说到这里,声音一滞,似被痛苦所扰。他安稳气息,仍旧笑道,“你我相识,总算有缘。你为寻医而来,却遭遇如此,皆是为我所累……一场承负,终到尽头。多谢你几番维护,”言语之间,他抱拳行礼,垂眸敬道,“保重。”
这般话语,无异遗言。仪萱正要劝时,那娇小白蝶颤颤地停上了她的肩膀,还不等她反应,一股力道笼上她的身子,携着她缓缓腾空。
“慢着!这算什么?!”仪萱急切难当,出声喊道。她见云和无动于衷,又扭头看着自己肩上的蝴蝶,道,“你真要他困死在这里?难道你那‘宅心仁厚’的主人会做这般冷酷无情之事么?……你当真的?”她越说越急,轻促呼吸夹杂在话音之中,听来断续,“既然如此,你方才为什么停手?!为什么哭?!”
白蝶的举动因她这句话而停了下来,它迟疑片刻,带着仪萱慢慢飞落。待放稳了仪萱,它轻振双翅,翩飞至云和面前。
“阿絮?”云和不解地看着那白蝶,低低问了一声,犹豫着抬起手来。白蝶在他掌心盘旋片刻,轻轻落在他的指尖。
白蝶静待片刻,似乎决定了什么,倏忽而飞。刹那之间,周遭景物陡然变作无数白蝶,如雪纷然。白蝶飒飒飞舞,转眼间重构了风景。这一次,不再是霜雪墓碑,而是一片连绵阴雨。雨色之下,是遍地尸骸,是血流成河。云杉,依旧在这片风景之中。但她那一身白衣,已浸满血污,不符高洁。她背靠着一段残木,缓缓坐倒。她长长地吐息,而后,转头望向了云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