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回身道:“那你想怎样,难道还要回去?”
卓志欣道:“当然要回去!卢刚是死于误伤,咱们解释个清楚,王爷不见得就不信。将来咱们再戴罪立功,身先士卒捉拿嫌犯不就好了?这般逃走,才显得咱们做贼心虚,不但要被当做奸细,还要连累显炀,说不定连厂公都要连累了。”
头脑一清醒过来,往昔的诸般细节也都呈现眼前,卓志欣手扶额头,自语般地梳理着头绪,“卢刚就是锦衣卫内的间隙,怪不得早在杨姑娘……早在弟妹潜入葛六家那晚,他不问缘由便去一刀劈下,他定是早在那时便已被对方收买,受命要逮住一切机会杀害弟妹。
而且,弟妹初次来到北镇抚司向显炀报案的事一定也是他说出去的。他并不知道弟妹并非耿芝茵,才导致对方许久以来都将弟妹当做耿芝茵意欲灭口。还有,上次显炀叫我安排人手盯着宁守阳的管家孙良,我就是派卢刚去的,倘若孙良真有嫌疑,他们两个早成了一路,卢刚自然不会查出什么。如此一说,那个孙良恐怕真有嫌疑!”
他自顾自念念叨叨,完全没去留意李祥脸上的恐慌越来越重。
李祥拉住卓志欣手腕道:“志欣你别想了,想通这些又有何用?你没看见么,王爷是想越过显炀,抓咱俩去逼供,这事根本说不清楚,一旦回去,咱们只有死路一条!事到如今,咱们只余下远走避祸一条路可行。”
“不不,”卓志欣狠命摇头,“李祥,你有家有室,你去避祸就是,我反正是光身一人,宁可舍了这条命不要,也没有扔下显炀一人受过的道理。”
说完他便踅身而走,李祥在后面急得直跺脚,大声道:“不过是小时候的街坊罢了,至于为他拼命么?”
卓志欣身子一顿,回身道:“你为何要说这话?难道……你方才杀卢刚是有意为之,你与他一样也是……”
他一边说一边步步逼近,李祥步步后退,脸上已没了血色,忽然朝卓志欣身后望去,叫了声:“显炀?”
卓志欣应声回首,却见身后街巷黑漆漆的空无一人,不待再回过头,已感侧腹一痛,竟是李祥将手中单刀刺了上来,雪亮的刀刃已然入体两寸。
周身力量迅速流逝,卓志欣抬眼望着李祥,脸上尽是不可置信。这个与他从记事起便相识、一齐长大、做了二十多年朋友的人,竟然对他下了杀手。
李祥同样是面无人色,惊惶得全身发抖,颤巍巍地将刀一抽。卓志欣应声而倒,想要支撑坐上一阵都是不成,直接捂着伤处侧卧在地,双目虽仍紧紧望着李祥,目中的神采却越来越淡,他翕动着嘴唇,堪堪发出一个“你”字,就再也出不得声。
李祥双手抓着刀柄,眼睛瞄了瞄卓志欣袒露在外的脖颈。
既已动了手,自然不能再留活口,可李祥从未杀过人,此刻面对的又是一个万分熟悉、心底明知绝不该杀的人,怎么也再难下得去手。
眼看着卓志欣闭上了双目,身下的鲜血快速扩散开来,想来他总也活不成了,李祥便没再补刀,扭过身快步逃离。
空寂无人的街道上洒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没跑多会儿李祥已泪流满面,一不留神绊在一块翘角的砖石上,他“噗通”一声扑倒在地,索性双手捂脸嚎啕大哭,就像个不慎摔倒的孩子。
*
“志欣!志欣……”
耳边隐约似听见有人呼唤,卓志欣已分辨不出那是谁的声音,甚至分辨不出那是真实还是幻听。眼前晃动着许多混乱的人影,有李祥,有徐显炀,有诚王,有杨蓁,还有已死去的父母与未婚妻。
似听见一串清凌凌的少女笑声,未婚妻慧丫儿的稚嫩脸庞陡然清晰了起来。
“志欣哥哥,你把我忘了,我才离了你三年多,你便将我忘了,喜欢上了别个姑娘!”
“没有啊!”卓志欣急慌慌地解释,“我怎可能忘了你?我……若非你先离我而去,我又怎可能对别个姑娘动心?她是显炀的人,我又不可能与她怎样……”
慧丫的脸又被杨蓁替换,身周场景又回到了昨晚盈福楼上的饮宴,她就坐在桌对面,一顿酒宴下来,也未见她与徐显炀说上几句话,可卓志欣明明白白看得出,他们偶尔眼神一个碰触,便是一次默契交流。看似平淡,实则情深弥笃。
那两个人,一个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对他既尊敬又感激,另一个是他新近看中的姑娘,她那么聪明,那么美貌,简直就是完美无瑕,纵使再怎样告诉自己不该去喜欢她,不该想她,他也控制不住。
看着那两人情意交融,他心底有些凉凉的,酸酸的,但,更多的还是替他们高兴。这两个他关心着的人都寻到了理想的归宿,他怎可能不替他们高兴呢?
显炀……显炀!
意识陡然清明了一瞬,卓志欣着起急来:我要告诉显炀,一定要告诉显炀,李祥是细作!再不去早早告诉他,他非吃了大亏不可!
可惜再怎样着急,他也无法再睁开眼,更加无法开口出言。
*
夜色深沉,被连夜请来的太医正在何智恒府上一间客房里忙碌。
徐显炀坐在门外的台阶上,颓然无力地以双手撑着额头,手上与身上都还沾着不少已半干的血迹。
李祥仓皇逃走,一定是下意识就往自己家的方向逃,徐显炀只顺着那方向追了不久,便见到了倒卧在地的卓志欣。
见到卓志欣气若游丝,身下一大滩血迹,徐显炀只觉得全身几欲爆裂。
诚王才是对的,对叛徒奸细还讲妇人之仁,只会办砸更多事,害死更多人。若非他一心想给李祥留条活路,几次三番延迟对其下手,又怎会害得卓志欣沦落至此!
徐显炀悔恨得只想活撕了自己,倘若现下能让他去以命换命,救活卓志欣,他连眼都不眨一下便会答应。
杨蓁仍穿着侍卫的服饰,挑开棉帘自屋中走出,来在徐显炀跟前:“刘太医说,幸好行凶者不善使刀,伤及脏器不重,卓大哥才尚留一线生机。只是他失血过多,身子极度虚弱,能否撑得过来,还要看他的造化……”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打起了颤。从前与卓志欣接触虽然不多,这个人却给了她极好的印象。时时想起那晚送她回教坊司时见到的温暖笑意,她曾多次想过:要是能有个这样的亲哥哥该有多好?
画屏说得对,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徐显炀也曾说,志欣这样的好心肠在整个厂卫都是头一号。这样的好人真不适合做锦衣卫,见到斯文和善的他也同其他锦衣卫一般穿着曳撒配着刀,杨蓁总觉得不伦不类。
现在,这个好人危在旦夕,随时可能毙命。
杨蓁明白此时再不宜多给徐显炀加一点压力,极力忍住了眼泪。
她递上一件外衣:“这一定是他想留给你看的。”
那是从卓志欣身上褪下的外裳,银灰色的曳撒上面血迹斑驳,徐显炀接过来展开,就着屋檐下的两盏明亮风灯,清晰见到胸襟上用血写着大半个“李”字。
徐显炀双拳攥紧,浑身颤抖,牙齿几欲咬得出血。
李祥啊,李祥!
“越是这样时候,才越要冷静处事。”何智恒的声音忽然响在背后。
徐显炀站起转身:“干爹。”
何智恒神色凝重,眉间凝着深深的忧虑:“显炀,你越是后悔,就越是该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下一步如何去做,将来才好不会更后悔。若是再要冲动行事,可就要错上加错,到时才是悔之晚矣。”
徐显炀情绪平复了少许,叹息道:“都是我不懂事,都偌大的人了,还叫干爹为我费心。”
何智恒抬起手来,抚了抚他宽厚的肩膀,缀满皱纹的双目中满是慈爱。瘦瘦小小的一位老宦官,背还有点驼,站在一阶台阶上,还比台阶下的徐显炀矮着一点,已然难以想象,十几年前,他们还是一个大人领着一个六岁小孩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