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铁火炉烧得很旺,不时发出噼啪轻响。
徐显炀默然听着她的叙述,听见她说预知皇上再过一年多便会驾崩,届时诚王上位,扫除阉党,他已是越来越吃惊,待得听她讲到被流寇驱赶至雪原之上,濒死之际才与他邂逅,徐显炀更是呼吸心跳都急促了起来。
算起来,他就是在与她相识之后,才开始做起那个怪梦,在梦里一遍遍回到那片刺目的雪原,掩埋她的尸首,与二十余名锦衣缇骑拼命殴斗,身上伤痕累累,性命垂危……
至今他已数不清多少次做了这个梦,他一直都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一个梦魇,也曾想过那会不会是什么警示,但因个性使然,他心里还是只当那是个梦罢了,一直没去在意,也未向人提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她是因为那一段经历才会对他“一见钟情”,才会义无反顾想要帮他查案,才会极力想要扭转诚王对他的态度,也才会有本事避免皇长子在安民厂爆炸时受惊以致殒命……
他们的缘分是早已定下的,是天意让他们得了这一次机会,补上前世错失的姻缘,转变前世惨淡的命数。
杨蓁并未奢望这些话说完便可令他尽信,说不定他又会以为是她编了个说辞来掩盖什么隐情,却未想到,单是看他脸上的神情便可推知,他是全信了。
徐显炀定定地凝望着她,幽深的双眸之中爱怜横溢,他探出手去,为她理了理散在脸边的乱发,搂过她到怀里,在她耳畔轻唤着她的名字,一直唤了好几声,才说道:“你说,我要如何做,才能待你再好一点呢?你教教我,以后要如何待你,才对得起你这份深情厚谊?”
杨蓁笑了笑道:“你说些什么?你待我已经很好了啊。”
显然还是不够好,徐显炀并未出声反驳她,只搂着她沉默。
怀里的女孩仍然瘦瘦小小的好似一个稚龄少女,却独自背负了那么重的责任,不但为了给他转变命数劳心费力,还要承受着他的不理解与不配合,光是想象着自己与她对调,都觉得自己会累死了。她却直到方才还不肯说,还想继续独自背负下去。
徐显炀默了好一阵,才道:“今上虽然时不时闹些小灾小病,但总体而言身子还算壮健,又是春秋正盛的年纪,若说再过一年多就病逝,一定是不自然的。你可还记得,今上是因何病症过世的?”
杨蓁蹙眉摇头:“我当时身在昌平,听说的消息实在有限。倘若能在京城之内,还能时常阅览邸报就好了,对京师官场以及这些细节都会知道,可惜……”
徐显炀以手指轻掩住她的樱唇,没叫她再说下去,他暖暖地笑道:“有你知道的这些已经很好了。眼下我们争取到了诚王的信任,又得悉了宁守阳就是敌人之一,纵使一时还拿不到他们的把柄,想要防范他们谋害今上还难么?蓁蓁,你已经救了我,也救了皇长子,救了今上,甚至是救了整个国朝了。”
杨蓁不禁失笑:“你可别把我说得那么厉害。奸党一日不除,咱们就还不能高枕无忧,我……”
她顿了顿,露出点赧然怯意,“其实有件事我还在瞒着你,早在前几日我便托付画屏去了一趟教坊司,将那几句耿小姐提及的戏文转告给张大人了。”
徐显炀挑了挑眉:“哦,你对我实说我也不会拦你,何必要瞒我?以后不许再这样儿了,什么事都要对我讲,与我一块儿商量着办,记住了没?”
杨蓁乖顺地点了头:“嗯嗯,可惜张大人也说,许多人都曾改写过《还魂记》,版本甚多,光凭那几句话还不好断定是哪一版,他会动用所有戏子一齐查找,一有了消息便来报给我知。”
徐显炀还是有点兴味索然:“你为何对那戏文抱了恁高的期望?照我看来,一本戏文而已,如果还是教坊司都能找出来的寻常戏文,就根本无法查的出什么。奸党怎可能会把自家讯息藏在一部连教坊司都能找出来的寻常戏文当中?”
杨蓁叹息了一声:“这不是暂时也没别的法子了么?”
如今对手是过了明路,可他们却比从前更加被动,更加束手束脚。
以宁守阳在今上心目中的地位,即使他们没去招惹他,宁守阳自己寻个由头来挑拨今上与厂公的关系也很可能会奏效。想必他只是对待圣宠采取审慎态度,担忧弄巧成拙惹今上不喜,才不愿行险,暂且按兵不动罢了。
“我已然想了个清楚,对手不可能仅有宁守阳一个人,可咱们一方现在知道的却只有他一个,即使是想办法暗杀了他,其他的人还是有可能接过担子来继续谋害今上,咱们需要的,是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杨蓁叙叙说着,神色坚定地望向他,“而一网打尽的前提,就是先知道对方究竟有哪些人。以他们坚持要杀耿小姐的做派来判断,我猜那本戏文里,说不定藏的就是奸党的名单!就是因为这关系到将他们连根拔除的风险,他们才会这般极力要掩盖下去。”
徐显炀定定地望着她,如今才明白,她为何会时常显露出与年纪与外貌殊不相称的智慧与成熟,就因为她是个“过来人”。
他郑重地点了头:“好,你觉得该如何查下去,我听你的。”
*
徐显炀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并未想到,杨蓁思量片刻,提出的下一步,竟是叫他去向诚王实说她为何预知将来这回事。
眼下诚王是他们最重要的盟友,争取到人家十足的信任,不要让人家觉得他们有所藏私,这很重要,徐显炀也好理解。
只是,他难免会觉得心里别扭。
纵使他可以不在乎自己好不容易套出了媳妇的真话,就要让诚王坐享其成这回事,徐显炀也想象得出:诚王本就在喜欢着蓁蓁,得悉了前世今生这层缘由,恐怕是会比从前更加喜欢她了。
这才是最令他别扭的一点。
等到他去到诚王府求见,将那番话对诚王一五一十地说了,诚王并未露出什么反应,惊诧、欣喜、质疑、感慨,一概皆无,就好像听说的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儿。
徐显炀站着说完,就望着他闷声心想:不愧是天家子弟,装相的本事可比我高明多了。
诚王默然坐了好一阵,方问道:“安民厂的事,查的可有进展?”
徐显炀答道:“五城兵马司擒到四个嫌犯送来诏狱,怀疑是戎狄奸细,正在审着。只可惜此案与宁守阳他们牵扯不上关系。”
即便皇长子是因安民厂爆炸受惊致死,奸党还不至于那么神通广大,能预料得到这一点,况且炸毁一座火.药库动静过大,也不像他们的作为。
诚王点点头:“徐大人辛苦,请回吧。转告蓁蓁,她的话我已知晓。”
徐显炀却没急着走:“蓁蓁劝我不要向王爷藏私,要对王爷开诚布公,王爷心里有了计较,何不也对下官直言?”
他自问也不是个没心机的傻子,不论是靠看的还是猜的,他都清楚此刻的诚王心里是已有了一套打算。
诚王淡淡道:“还请徐大人谅解,奸党意欲谋害的是我兄长,此事虽是国事,其实更是家事,我的打算不便对你们明言,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徐显炀却仍不放过:“可是,方才我对王爷说的,本也是我的家事。”
他真想直说:听了人家的家事,却以你的家事为由藏私不露,忒不仗义了吧?
诚王微露笑意,从太师椅上站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徐大人,倘若咱们无力阻止皇兄与太子被害,亦或者……将来因其它什么缘故,真叫我兄终弟及坐上龙位,到那时候,你不是也要对我如此说话?”
徐显炀哑口无言。
皆因有着曾经两年朝夕相处的过往垫底,他心底总还拿诚王当做一个与自己不分里外的少年玩伴,敬意实在少得可怜,眼下以天子近臣自居,他也就更加不怎么拿对方一个藩王的身份当回事。
直至此时,徐显炀才豁然想起:这小子是真有可能做上皇帝的啊!
皇长子逃过了这一劫,也不见得养得大,今上也不像个长寿之人,即使他们真能将宁守阳一系消灭殆尽,说不定也只是将诚王的兄终弟及推迟几年罢了。
到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