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1 / 2)

不过令大主教没有想到的是,伯爵夫人想要推广文化、传播知识的动作并非只开放修道院这一条,与之相对的,她还为各修道院送来很多书籍。而且,重点是,这些书都不是手抄的,而是,伯爵夫人口中的,印刷品。

既然想到了,就断没有忽略的道理,莉亚甚至跳过了雕版,直接跟莫里斯一起研究起了活字印刷。这个四大发明之一,说简单不简单,说难却也并非真的很难,道理是十分浅显易通的。就像是莉亚小时候经常玩的那种印日期的小印章,零到九十个数字,共有八列,不同的排列组合能够印出不同的年月日。而印刷文字,就是把数字换成亚美字母而已。说难嘛,你总要研究什么样的材质适合做活字,什么样的纸张适合上墨,而油墨又该由什么样的原料什么样的配比组成。等这个技术真正被她掌握能够投入使用的时候,已经是来年开春了。

知识的传播跟普及本来就是一项漫长的复杂的工作,或许需要几代甚至几十代的不懈努力,才能将奥丁的文盲率,降低到接近她曾经的那个时代。不过莉亚并不着急,有做就会有收获,即便是微乎其微的,也算是一个开头一项贡献不是。这个她视为第二故乡的地方,她真心希望能够越来越好。

但有一件事却迫在眉睫,令她不得不立刻做出决断——尤菲米亚作为同盟国的罪犯,被凯瑟琳下令押送回了奥丁。

流星城的围困并没有持续太久,全国臣民都对马尔科姆的执政颇有置喙,更何况他眼皮底下深受其害的王城居民。尽管国王扬言谁敢跟城外通气就被视为叛国罪,直接拉上绞刑架绞死,但依旧有人不怕死,或者说心里清楚谁在真正掌握着生杀大权,帮着国王守城,难道不怕王后进城后的清算吗?一个星期后,就有一小队侍卫趁夜偷偷打开了王城的侧门,斯卡提人连同拥护小腓力的贵族军队们一拥而入。

清晨,天色还未亮的时候,马尔科姆就被人从他的国王寝殿里拖了出来,一直拖到王室教堂的静室之内,那里,乌拉诺斯的大主教正等着他。这个眉目慈和的白发老人,曾出面为他作伪证,谎称为约翰和那个王后的女伴做过证婚,他们的私生子是有继承资格的婚生子。而现在,依旧是这个眉目慈和的白发老人,却要求马尔科姆立刻宣布放弃自己的权利,王位由他的儿子小腓力继承。

国王执意不肯,双方展开了拉锯。尽管凯瑟琳现在就可以要求主教为她的儿子加冕,但这必定会给世人留下把柄,难保日后不会有人跳出来指责她儿子是窃国贼,保险起见,还是有马尔科姆亲口的承认和亲笔的签字才好。瞌睡了就会有人递枕头,了解王后的顾虑,一心想要讨好新王的贵族们自告奋勇的去办这件事。威逼也好、哄骗也罢,甚至折磨、折辱,反正一个注定失势的国王,没人会在乎。而最终让马尔科姆低头的,却是费迪南,或者说,是费迪南的死。

凯瑟琳对她丈夫的仇恨,多源于她丈夫对她的冷淡、漠视、甚至羞辱,当然,也有利益因素在里面,可以说,她恨马尔科姆,但还没恨到要他死的地步。可对费迪南就不一样了,这个男人,这个按照血缘关系是她表叔的男人,她是发自内心的、彻骨的恶心跟仇恨。所以她无视父亲腓力的警告,无视他要求将费迪南押送回斯卡提,无视他担心引起佩恩斯家族不满的顾虑,毅然决然的对在边境遭到捕获、被押解回王城的骑士执行了死刑,而且刑罚十分残忍,活剐。

据说行刑那天,费迪南的惨叫声响彻整个流星城,穿透每个人的耳膜跟神经,马尔科姆自然也不例外。于是在当晚,当贵族们再次对他进行劝说以及逼迫,甚至还拿来了用开水煮熟的费迪南的心脏的时候,国王终于精神崩溃,当众签下文书,宣布放弃王位。

尽管马尔科姆不再是国王,可他依然是国王的父亲,按照他曾经得到的保证,或者说他妻子的意愿,他本可以在戒备森严的塔楼中度过余生,尽管没有自由,可毕竟是活着。但事难如人愿,大概是听说了女儿的任性妄为,斯卡提国王决定给乌拉诺斯新任王太后一个教训、一个警告,即便她现在执掌一国、代子摄政,在他眼中,却依然只是个必须听父亲摆布的小女儿,他得提醒她别忘了,是谁给了她现在的一切,是谁使她拥有今天的权势跟地位。

三个月后,马尔科姆年轻的生命结束在了那座关押他的塔楼,终年二十七岁。臣民们得到的官方说法是,前任国王暴疾身亡。只有王太后跟她的父亲心里清楚,她的丈夫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

而从那天起,凯瑟琳第一次迫切感受到,逃脱牢笼、振翅高飞的必要。

不过,这一切都跟远在千里之外的诺丁汉伯爵夫人无关,或者说,现在无关。莉亚眼前所面对的困难抉择却是,该对她的仇人,她的罪犯,她的老对手,施以什么样的刑罚?!

☆、第95章

蒸腾的热气使室内弥漫白雾,微烫的泉水浸润着她每一寸肌肤,莉亚光裸的背脊倚靠在池壁上,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泡太久,对身体未必好,”丈夫的声音自室内响起,紧接着是悉索的衣料摩擦声和哗啦的入水声。诺丁汉伸出长臂将妻子捞进怀里,“在想什么?”

莉亚翻转身子,面对面,将脑袋枕上他的颈窝道:“明知故问。”

伯爵笑了笑,是啊,明知故问。

尤菲米亚终于被押送进诺丁城,关在地牢中,这是诺丁汉意料之中,也是他妻子殷殷期盼的结果。但如何处置这个罪犯,却让伯爵夫人发了愁。

莉亚不是没杀过人,也不是害怕杀人,当初手起刀落,弗雷伯爵的脑袋就落在了她的脚下,骨碌碌的在石板地面上滚了起来。说实话,她一点儿都没感受紧张或者恐惧。也许是因为她当时愤恨极了,而且刚亲眼目睹了战场厮杀的血腥跟残忍,那种环境那种氛围影响着莉亚,使她在挥剑斩向弗雷伯爵那肥胖的脖颈时,半分犹豫都没有。

如果菲奥娜遇难时她在身边,如果她有能力对凶手施以报复,莉亚坚信,她一定会眼睛都不眨地亲手将尤菲米亚推入大火之中。人们在情绪失控的时候总是很有可能做出一些平时无法想象的事情,她也不例外,可在冷静下来之后,让理智跟良知重新占据思维的主导之后,很多决断都会因此犹豫、因此停滞,很多事情都会产生完全不一样的选择。

莉亚仇恨尤菲米亚,恨不得她死,这点毫无疑问;莉亚有能力对尤菲米亚判处死刑,并且绝不会后悔,这点也毫无疑问。但现在的问题是,该让她以何种方式去死。

“乌拉诺斯人围城的时候,我也曾对城外敌军采取火攻,我曾亲耳听到他们在烈火中凄厉的惨叫声,曾亲眼看到火焰熄灭后一具具被烧得不成人形的尸体,甚至到现在还能清晰的回忆起那空气中弥漫着的令人作呕的味道。那是战争,我们是对战双方,为了争夺各自的利益而战斗,死无怨尤……你知道,我对尤菲米亚的憎恨,我对于判处她死刑的毫不犹豫。如果是在战场上,我对于她和她所率领的军队采取火攻,心里一点异感都不会有。可不是现在,不是接受国会的提议,不是看她手无寸铁的被绑缚在木柴当中,任由火焰将她活活吞噬将她的皮肉烧成灰烬。她因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理应接受审判,接受惩罚,接受生命走到尽头的结果,可是,不应该,不应该是泯灭人性的酷刑折磨。”

落后愚昧的中世纪,无数无辜女子被打上邪教异端的烙印被活活烧死,甚至还有一部分男性和少数的贵族,那是个思想和行为都令人发指的黑暗年代,是莉亚曾经恐惧中世纪的原因之一。尤菲米亚当然不无辜,她绝对称得上是死有余辜,但对她施以火刑和对“女巫们”施以火刑,从本质上来说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人性的丑陋和对生命的践踏。

“我的想法是不是很可笑?”莉亚抬头凝视她的丈夫。对于亚美人来说,火刑、剐刑、煮刑甚至其他更原始更野蛮更残忍的刑罚,都是再正常不过,他们的祖先就是这样做的,他们也理所当然这样做。在这个时代讲究人权、讲究人道简直可笑至极,莉亚也明白,可是让她彻底抛弃二十年时间树立的价值观,她却又做不到。“我只是,只是觉得,斩首已经是极刑,”就像枪毙一样,“为什么非得要采取这样残忍的方式,仅仅是为了达到观赏、达到娱乐、达到寻找报复快感的目的?!”

诺丁汉对尤菲米亚的死法并不关心,甚至对这个女人的存在也可有可无,他只关心他的妻子。“这没有什么可笑的,”做丈夫的说:“有人喜欢绿色,有人喜欢蓝色,有人喜欢高个,就有人喜欢矮子。你看,不管干什么,人们之间都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想法。有人认为是乐趣的事情,你认为是残忍,这很正常。”

“那么,你怎么认为?”伯爵夫人小心翼翼地问。

诺丁汉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头,笑道:“难道你认为,我真是剥皮挖心吃小孩的恶鬼,对于观赏别人死前的惨状乐此不疲?”尤菲米亚也曾是他的敌人,面对敌人他也从不心慈手软,可对于诺丁汉来说,这世上还有很多东西远比仇恨更重要。处死尤菲米亚是政治需要、利益需要,但并不是为了排泄什么情绪或者满足某种快感。所以,“你想她怎么死,我都无异议。”

“但是,但是,”莉亚在她丈夫怀中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我这么做,会不会,会不会对不起妈妈?”为避免被拿来做要挟女儿的筹码,菲奥娜纵身跳入火海。如果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结果本该是,让当初的凶手同样丧生在熊熊烈火中,而她却……

“你认为,把尤菲米亚烧死,就是对得起她?对仇人进行报复,就是她死前的遗愿,或者说,她希望你替她办到的?”伯爵的手指插进妻子的浓密的秀发中,拨过她的脑袋,在额头上印上轻轻的一个吻。“傻瓜,”他哼笑道:“在这个世界上,你母亲是最爱你的人。”他的爱跟关心除了赋予妻子,还要分给儿子和女儿,而菲奥娜对于她的女儿,却奉献出了自己能够付出的一切,包括最深沉的爱。“如果临终前她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话,那一定就是挂念你的平安、快乐和幸福;如果死后她在人世间尚有什么心愿未了的话,那也一定是希望你能够平安、快乐并且幸福。莉亚,尤菲米娅死,或者没死,怎么死的,死在谁手里,我相信菲奥娜根本就不会为此上心。她的心就那么大,而她却把它全都给了你。你唯一能做的,能够对得起她的,就是让自己完成她的心愿。”永远平安,快乐,并且幸福。“这些心愿,我会帮你达成,”他两手捧着妻子的脸,再在嘴唇上印上一吻。

“哦,乔治,”伯爵夫人动情地高昂起下巴,加深了这个吻,等唇齿分离后,她却又犹豫道:“可是,可是,国会怎么办?”火刑是贵族们共同作出的判决啊?“而且,还有人民的呼声。”尤菲米亚因为杀害亚瑟和约翰,以及挑起内战,被判定的是叛国罪。亚瑟跟约翰已死,诺丁汉家族又是当权者,奥丁人民们把战火纷飞、家园被毁、亲属战死的满腔仇恨全都倾注到尤菲米亚的身上,仿佛她是这一切祸端的唯一源头,这是当权派们想要的结果,也是贵族们有意或者无意煽动形成。而这也将直接导致,人民们跟伯爵夫人一样,对罪犯恨不能喝其血、啖其肉。可普通的奥丁人却不像莉亚一样受过现代教育,他们对极刑的定义并非枪毙了事,而是极尽折磨、折辱,发泄出所有的负面情绪,直至将人磨死才肯罢休。“如果我宣布放弃火刑,会否引起人民的不满?”

诺丁汉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认为,权力是什么?”

权力?莉亚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而她也确实从来没有认真仔细的考虑过,尽管她跟她的丈夫,现在,拥有着奥丁王国最至高无上的权力。“那么,你说它是什么?”

“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哦这不可能,”她说不清楚权力真正的含义,但她却知道无数滥用权力的后果,“法律、民俗、人心、贵族们的利益,还有很多很多,都制约着权力,就算是国王,也不可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是吗?”诺丁汉点点头,“没错,是这样,对于有些人或者大部分人来说,是这样没错。比如说约翰,曾经的摄政王。他想要卖官卖爵,就卖官卖爵;他想要提高赋税,就提高赋税;他想要侵占贵族们的利益,就侵占贵族们的利益。但结果是,他被人民所憎恨,被贵族们所威胁,并被逼做出让步,促成了贵族国会的产生。我跟他一样,我也不想被人指手画脚,不想受到领主们的制约,但我跟他又不同,我绝不会直截了当的抵触这种制约,正相反,我还会表面上迎合它,甚至建立它。既大贵族之后,我提议让低等骑士甚至自由民们加入进来,每年在固定的日子,听取他们的心声以及意见。可事实上,贵族国会超过半数以上的成员都要看我们的眼色行事,低等骑士跟自由民虽然来自王国各地,但却要经过我们的挑选,他们的心声代表的就是我们的想法,他们的意见就是我们的目的。这跟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什么不同?而这就是权力。只有你拥有了权力,你才能拥有这些手段,而当你拥有了这些手段,你就等于真正的拥有了权力。”

“这让人感到害怕,”莉亚把双手撑在丈夫身上,脸色有些泛白,“也就是说,我们跟约翰还有尤菲米亚根本没有区别不是吗?同样的不择手段,没有底线,而且不受法律、民心跟其他任何事物的制约。” 他们对于王位的争夺甚至都没有本质上的不同,都是为了获取对于自己最优的利益。他们所做的也未必就是正确,只是因为成王败寇,他们最终活着,并且成功了。

可是,“怎么会没有底线?”诺丁汉拉起她的一只手,抚上她自己的胸口,“底线就在这里,底线就是你的心,能制约你的也只有你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可以做什么以及怎么做,全都由这里告诉你。你跟约翰或者尤菲米亚完全不同,你也不可能跟他们相同。”你拥有比他们美好太多的心。

莉亚歪头想了想,接着耸耸肩。“那我也依旧做不到,”她说:“你说的这些手段,我根本不具备,现在不具备,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具备。我不可能像你所说的,拥有真正的权力,达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诺丁汉拉起她的双手,凑到唇边,亲了亲,然后分开,令其将自己环腰抱住。“你只要想就够了,”他低头咬着她的耳朵,气息温热,“我负责做。”

尤菲米娅最终被判处的,是斩首,虽然行刑的不是莉亚,但她却出现在刑场上,并且毫不退缩的盯着死刑犯的眼睛。而对于国会针对刑罚的反复质疑,伯爵夫人也只是轻哼一声,以一句“凭她也配跟我母亲一种死法”顶了回去。诺丁汉不发话,国会渐渐也就没了声息。

在刑场上,在围观群众的咒骂跟羞辱声中,曾经公爵夫人、现在的阶下囚昂首挺胸、临危不惧,仿佛自己是个什么正义斗士一般。莉亚看着好笑,对对方提出的面谈也没有拒绝。众目睽睽下,执行刑罚之前,伯爵夫人站在了她曾经的对手眼前。

“我没有输给你,”尤菲米亚用骄傲的语气说,似乎未掺杂一丝的恐惧,“我输给的,只是命运,不是你。”因为没有高贵的血统,因为没有和睦的婚姻,甚至因为没有,一个能够长命的丈夫。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尽管她做出那么多努力,可最终还是输给了命运。

命运?莉亚笑了,她没有露出鄙夷的神色,但她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却昭示着她对敌人宣言的不赞同甚至轻视。“是啊,你没有输给我,你只是输给了命运,”伯爵夫人望着死囚,淡淡地说:“不过命运,始终掌握在自己手里。”

尤菲米亚张嘴瞠目,满面震惊。这是她死前的最后一个表情,一直保持到她被推到行刑台前,她的脖子被压在行刑台上。紧接着,侩子手挥舞着斧头,在刺眼的阳光下划出闪着金芒的弧线,鲜血喷涌而出后,曾经显赫一时的基斯保恩公爵夫人,便躺在了生命的终点。

尤菲米亚死了,莉亚想做的却还没完结,火刑、剐刑、煮刑,以及一切在犯人临死前极尽折磨之能事、泯灭人性的刑罚都该被废除。但她也清楚,直接挑战亚美甚至奥丁长久以来的习惯是一种不理智的行为,人们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不可能理解并且接受伯爵夫人的做法。不过她也明白了,在奥丁,没有她做不到或者说不能做的事情,重点只在于采取什么样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