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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宁不知道自己离开江州后周家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也没时间去推测——她病得更重了。
在周家的时候她一直发热,因为忙着和外面的人手联系,没把身上的不适放到心里去,加上那晚心情开阔,好像好转了一点,干脆就给忘了。
连跑了两日马,第三天终于离开江州地界。
眼看天色暗沉下来,周嘉行要九宁下马休息。
她烧得晕晕乎乎,以为自己还在江州,“阿兄,你来接我了?”
说完,一头往下栽倒。
周嘉行正为她叫错人而皱起眉,看她掉下来,立刻伸长双臂揽住她,抱她下马。
他眉峰紧皱,被她身上的温度给惊着了。
随行的军医赶到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为九宁诊脉。
“哎呀,这可烧了好几天了。”军医是个大嘴巴,一边开药方,一边絮絮叨叨道,“这样了还赶路,也不怕烧熟了!”
他自以为很风趣,说完笑眯眯找其他人的目光。
帐篷里的人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笑。
床榻前的多弟狠狠瞪军医一眼,偷偷打量周嘉行。
她怕周嘉行嫌弃九宁娇气多事,把她们主仆扔在这里。
周嘉行站在榻边,眉头紧紧皱着。
“什么时候烧起来的?”
多弟忙道:“在家里……在周家的时候就病了,那天娘子出去玩,回来的时候淋了雨,当晚就开始发热。”
她特意强调那一天,因为知道九宁是和周嘉行一起出去的。
和多弟预想中的一样,周嘉行愕然抬起头,怔了很久。
有顷,他脸上掠过一丝类似于愧疚的异样神色。转身,示意军医和他一起出去,两人在帐篷外低声交谈。
周嘉行问得很仔细,军医一句句回答,保证说会好好看顾九宁,每一剂药都亲自熬煮。
连灌几碗药下去,九宁烧慢慢退了,不过人还不清醒,一直在说胡话。
军医说不碍事,她可能是累虚脱了,好好睡一觉也好。
周嘉行不想带太多人赶路,在外面忙了半天,安排好沙陀兵们的去向,只留下三十多个亲随。
这晚他们在林子边扎营,九宁还是没醒。
多弟守在帐篷里,看着军医喂九宁吃药,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夜晚让她的思绪沉淀下来,以前她很少思考,学会读书认字以后,她多了一个每晚认真思考的习惯。
她当然很感激九宁——发自真心,九宁救了她,给她足可以养活一家人的月钱,教她读书认字,她以前做梦都不敢奢望的东西,现在都得到了。
但是看着九宁离开周家,多弟心里又有种隐秘的快感——天之骄子也不是事事都顺心如意的,九宁那么漂亮高贵,有疼爱她的都督,呵护她的兄长,和愿意为他冒险的周嘉行……她生活奢靡,衣食住行样样讲究精美,却有这样的出身,她也有不顺遂的时候啊!
多弟为自己的幸灾乐祸感到羞耻,但又控制不住这种愉悦感。
她生来低贱,吃尽苦头,九宁天生高贵,不用付出什么就能得到许多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多弟羡慕九宁,嫉妒九宁,嫉妒到为自己感到悲哀。
人和人就是有这么大的不同,她在尘埃里打滚,九宁在云端翩跹。
所以九宁受挫,她一面继续追随九宁,为九宁奔走,一面觉得快意。
可是……当看到九宁生病时,她又是那么难受,甚至偶尔会冒出一种恨不能以身代之的想法。
“我是个小人……没法子像九娘这样以诚待人……”
多弟想,跪在脚踏上,为九宁换下半干的布巾。
帘子掀开,一股凉风吹进帐篷里,风中有草木长势旺盛的辛辣味。
周嘉行走了进来。
烛影晃动,他站在床榻前,斧凿刀刻一样的侧脸,眼眸低垂,轻轻拂开九宁脸颊边的碎发。
多弟犹豫了一会儿,躬身退出去。
她懂得趋利避害,知道不能惹恼这个人。
假如九宁醒着,一定会觉得眼前的场景很有趣。
周嘉行和多弟共处一室,两人现在的身份天差地别,会因为她生病而交谈几句,一个问她的病情,一个故意说得可怜。
九宁对帐篷里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她在做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些原本属于她的记忆慢慢复苏,她想起很多以前不记得的事。
帐篷外风声呜呜凄嚎,她梦见自己手里握了把短刀,鲜血正顺着短刀雪白的刀刃往下流淌。
手背能感受到热血烫人的温度。